一口气读完邵忠奇的中篇小说《满叔和他的矿山》,总觉得想写点什么。
近年来,邵忠奇开始写小说,他不写就不写,一写就写得孜孜不倦风生水起,仅两三年间就出了好几部中篇。这不,《灯魂》《大白果》掀起的波澜尚在发酵,一部《满叔和他的矿山》,就又出炉。在泸州,写中篇小说的作家就寥寥几个,邵忠奇的脱颖而出颇受关注。他写赤水河畔,写乌蒙山区,写老家的故事。说实在话,对于一个初写小说的人,要一下子写出名气,还有路子要走。如果一味宣扬一个人的作品好,甚至人为贴上一些光鲜的标签和光环,或者会有一部分人往往不读作品,一说是新人就立即嗤之以鼻:“你才出道几天呢?”然而,只要你读完他的小说,你就会同我一样,立即发现他的小说老道、深沉、厚重,一部比一部更有突破,一部比一部更有力度。如果说我的这种判断还算中肯的话,那么,《满叔和他的矿山》毫无疑问就可以被看作是邵忠奇这一方面所取得的一个重要成果。
小说一开始就将满叔与矿山置于矛盾事件的包围之中, 选取的角度和角色也很机巧,围绕“暮年的磺厂”这艘“即将沉没的大船”徐徐展开:国企倒闭——人抢夺——提前退休——不忍舍弃——再次动员——磺炼——生产自救——种地种树——人眼红——厂社矛盾——农人争夺——改制——矿井拍卖——做局——图财害命——矿难救援——祭奠亡灵,直至改变整个矿区的生态还以绿水青山。一座近两万人的磺厂即将退出历史舞台前,发疯的变奏曲让我们情不自禁跟随小说一道,陷入历史的沉淀、矛盾的尖锐、凄凉的自救以及矿山最后的归属问题之中。
有人抢夺国有资产,有人争夺矿产资源,有人毁坏机械设备,更多的人无奈地就地安生。因为不舍,满叔动员最后一次炼磺;为了生存,满叔选择改良土壤;又因为林地的归宿,满叔自始至终维权。辛苦改良土地,却遭到磺厂人的眼红,事件平息之后,当地农人来争夺土地,让满叔的儿子根子和爱黄与农人结下了仇怨。磺厂改制,爱黄抓住了机遇,买下煤矿发了财,同时买矿的,还有苟村的村长及一群村民。再后来,爱黄找准机会制造矿难报复当地村民,满叔与厂长万铁章参与矿山救援,并到雪坑洞去祭奠磺厂从开矿到谢幕死去的几百个矿工……一系列事件,相互交织,推动叙事。从事理、情理与法理看,满叔并不是一个高大上的英雄,但耐人寻味的是,他却如此执拗地值守矿山。一家人发达了,儿子开上了奔驰轿车,而耄耋之年的他依然固执得像一块石头,想要在矿山的权属上面讨个公理公道。尽管维系着满叔与矿山的情感纠结,更多地有个人私利的成分,然而却始终存在着延宕、怨愤甚至反抗,法律的与事理的、人性的与伦理的因素同时渗透其中,相互纠葛,甚至在满叔和一大群工人身上出现不可弥合的分裂,但故事的主流却充满了正能量。
不得不说,好的小说,在于将主体置于矛盾,以呈现不同的价值对垒与伦理冲突,故事的漩涡不仅仅是曲折,而且处处处于事件的内外风暴之中。人物主体的变迭或守持,在这个过程中,外在的形式推进,逐步转化为内在驱动。小说开始,写的是耄耋之年满叔奇怪的梦,而到故事尾声,满叔也“始终悬着一块石头,那就是这些天来反复困扰着他的那个梦”。值得注意的是,所有这些问题,在困扰广大读者的同时,也更是在困扰着一大批迄今依然生活在磺厂的工人。也正是这些令人百思而不得其解的问题,构成了某种内在的驱动力,推动着故事情节的演进发展。
也不得不说,衡量一部小说的成功与否,首先得看个中人物的塑造是否丰满,处于立体化,即“立得起来”。人物形象的饱满,可以让读者建立起对社会背景的感性认知引起共鸣。《满叔和他的矿山》不仅做到了小说人物的立体化,而且让一座阴沉潦倒的矿山企业也宛如一副真切的图画,完完全全的立体化了。
满叔是故事的主角。他对矿山的不舍,时时事事都萦绕在情感的纠葛之中。有着“省劳模、全国学铁人标兵”等光鲜头衔的他,并不是一个机械的、无私的高大上政治人物。他对矿山有着无比酷爱的激情,他一生勤奋勤劳,流血流汗。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磺厂要垮,他的心机和选取方向却与众不同。他是有家室的人,却与袅袅婷婷的职工魏花“抱有一腿”。
我们来看看作者如何塑造的满叔:满叔的成功,“这矿山,亲得就像满叔的父亲,此生此世让他有了依靠”“ 一种壮怀激烈的狂喜,从他的心底迸发出来”;满叔的迷茫,问:“所占的地是哪个的?“答:“是磺厂的。”再问“磺厂还存在么?”满叔沉默了,再无话可说了。满叔的激情,没管身后嘈杂且带有义愤填膺的声音,他带走一阵风,大步流星走了。“ 颀长的火钎在手中快速旋转着,舞成了一道优美的弧线,炉膛中的废渣便被干净利落地勾了出来。”满叔的悲壮,“他擦掉眼泪鼻涕,站在土坎上” “ 右手里的拐棍并没有触到地上,而是在他手里前后地晃着,像是在给他的步子打着节拍,又像在数着他自1953年入厂到现在,以及将来还要继续走下去的步数”。满叔的劳累,“心里骂着,日怪?下雨就像在下土。......直到他将一整车臭熏熏的粪水倒入地里” “应声回答‘嗯’,就一屁股坐到地上”。满叔的痛苦,“摸摸索索找到怀中的一支圆珠笔,在嘴上舔了一下笔尖” “他看到磺厂满目疮痍的山川,滚动着破碎了的乱石,曾经漂浮着刺鼻的磺烟,几十年来的土法炼磺,残酷地击碎了每一棵树,毁损了一大片农庄” “ 心尖都像被小高炉旁的尖嘴蚊咬了一下,滴沥沥地淋着鲜血”。满叔的艰辛,“那根机器皮带作的车套很结实,驴也拉不断,上面结着他的汗凝成的一层白色的盐” “满叔两肩耷拉着,弯着腰,一副老要向前奔跑的架式”。满叔的迷茫,“对着虫鸣声声的矿地发呆” “从工矿地走出来的人,总不忍心离开工矿地”。满叔的浪漫,“一条花蛇蹿到了他们的面前......蛇跑了,他们两个却像蛇一样,死死地缠在一起了”。
“那一夜,浑身带着油汗和矿物质,间杂着磺烟味的满叔没去洗澡,他一个人独坐着,沉默了很久、很久”。如此可以窥见到满叔面临着艰苦的选择时,他的内心深处是纠结的、失望的、迷茫的,同时也揭露了生活在矿山的上万工人,不愿意接受“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磺厂要垮”这一现实。满叔的形象丰满并立了起来,这是一个实实在在的人物形象,让我们还可以在分析中回到当时的社会现实,对国营企业的改制并退出历史舞台建立感性的认知,为深刻地理解作者的创作意图打下坚实的基础。同时也让我们产生了深沉的感悟、理性的思考和内在的力量,由此,你还觉得满叔的形象不够鲜活吗?
再谈满叔的儿子根子和爱黄。根子参与肇事,但胆小怕事,作者将着力点较多用在了心机很深的爱黄身上:“在他心里还有另一种冲动,那就是苟村的农民累次破坏他爹辛辛苦苦改造的地,已经结下了仇,这个仇何时报?每天他都在想” “爱黄没有任何表情地按住了踹着粗气的娄阳利和李鼓眼,看着那一群得意洋洋的身影,暗自骂了句,这帮狗日的农民,跑到我的锅里头来冒烟!” “他总觉得苗二薛老猫这两个不知深浅的东西非得死在矿井里不可。想到这里,不知道自己是怀着一种快意还是一种担心” “爱黄操起了一个大煤块,就要砸向接近昏迷的苗二的头颅……压抑着嗓子说:‘爸,这个王八蛋搅得咱们不得安生,就是救一条狗也不救他!’”。
再看各色人等。
厂长万铁章:“穿着红背心外罩白衬衣晃着膀子走向高处,日头正好趴在背后,将那肥硕脑袋变成了一枚巨戳,在烟囱映衬下夯下了一串碾砣大的印章” “万铁章以为是听错了耳朵。待再次确认是真的后,他才浑身一抽,如同体内隐藏了一个小型发电机,突然通电了,全身振动不休。两眼一潮,差点振出眼泪来”。
副县长罗克刚:“脸上始终挂着微笑” “他的办公室紧闭着,不管大家怎么捶门他就是不为所动” “罗克刚的脸色有些挂不住了,语气也慢慢有了硬度” “ 罗克刚柔中带刚说:“根子年轻气盛,不懂从长远考虑。唉,劝劝吧,我不相信根子是死牛,死牛才不听劝哩。”
村长杜成奎:“扎散开十个极为开放的脚趾头,稳健地勾住抵门的木板,运足全身力气,抡圆了大锤,狠狠砸向木板的连接缝。......他的胸膛上下起伏着,仅仅几下子,就释放了心底的淤结”。
王三三:“扯声咽气的尖叫破坏了他们的兴趣” “顺手接过那幅标语,两下揉成一团往罗克刚怀里一掼”。
苗二、薛老猫:“闪现出鬼一般难看的脸孔。拿着锄、镐、撅等,在满叔的地上搞起了井田制,先是用石灰将地瓜分成一家一份,将种上的庄稼、蔬菜全铲掉了” “ 在掩着脸大哭的时刻,也按捺不住得了巨款的兴奋”。
还有卢乔乔、邱顺顺、李鼓眼、张妞芬等,可以说,小说中各色人物都不是苍白的、扁平化的,寥寥数语让他们都充满了不同的个性。矿山与矿工始终代表着一个历史与现代、伦理与律法的矛盾产物。它与满叔一起,成为叙事的纽结,不同的是,满叔处于事件的中心,而位于矛盾中心的是矿山的权属,他自始至终处于风暴之间,在多重夹缝中意欲翻转腾挪。正是作者将这些人物这些事件鲜活地置于历史年代,生动有趣,饶有意味。时间的推移,所有的矛盾虽然慢慢淡化却没有真正和解,所有的情绪仍扭结紧张。法律与人情、官方不兑现的承诺依然卷入其中。
迷雾笼罩、困境重重的背后,需要明确之处在于,伦理与制度之间不是对抗性的,而是合理配置和双向建构的过程,历史与现代、矿山与农村,亦非互“掐”而是互补。在常规的小说中,以上这些问题,都会随着故事的推进得到解决,也就意味着问题答案最终会浮出水面。但到了《满叔和他的矿山》中,作者却不仅不肯痛痛快快地给出答案,而且越是到后来,越是变本加厉地稀里糊涂。尤其是到小说结尾处,却以“新的县长也说了要下发文件,都什么时候了,这文件,多久能下来呢?”,将“满叔头上始终悬着的一块石头”这一社会问题,永远地“悬”了下去,让读者的心中也跟着满叔悬着一块石头了。
回过头来,再看看作者对矿山、矿井、矿场、坟墓的描写。“矿山下过一场雨,矿石的湿腥气息与水气交杂着,弥漫在磺厂上空,杂乱的矿场被雨水冲洗过后,显得更加杂乱了”“夏日里久久不肯落下的余辉终于和矿场齐平了,那种绚丽多彩的虚荣很快被铅灰色的烟雾所覆盖。不久,太阳跌进了天底,在头顶上出现了圆圆的一块不很蔚蓝的天空,这天空很快被一点一滴渗下来的暮色所覆盖,一缕缕磺烟随风散去,矿山黯淡下来”“黑乎乎的矿山陷入到一片混沌之中,世界在冥冥之中不断地漂泊与升腾.....黎明到来之前的夜风渐渐刮起,扫走了矿山上少有的风平浪静,风沙卷起一片尘土。微微的夜色依然像哄孩子入睡的母亲一样,一下一下节奏分明地将黑黑的山体搂抱在怀抱里”“几尾白亮的矿灯发出惨烈的白光,从岔道的弯处一拐就直直射过来,宛如烧红的铁棍一样,插进矿井黑暗的躯体”“安葬在远离磺厂几公里的阴山,是为了不让死去的人感受到矿工的艰苦,在阴间彻彻底底忘却掉一段不能忘却的记忆”“一个个溜圆的坟头闪烁着耀眼的光辉,再次让满叔的心灵狂涛不止”......这些描述,画面感强,带着我们如同进入在贵州丹寨汞矿拍摄的电影《世界上最后的夜晚》那一副褪色已久的凄凉画面。
能够把一部中篇小说不动声色地经营到这样一种立体化的地步,的确是非常不容易的事情。也正是在这个意义层面上,不管别人同意还是不同意,我都要毫不犹豫地断言,邵忠奇的《满叔和他的矿山》,算得上一部杰作。
作者:风荷, 1997年开始发表文学作品,有短篇小说在《四川文学》《北京文学》发表,出版有个人散文集,有数百件新闻通讯在《四川农村日报》《四川工人日报》《泸州日报》等刊登。现为四川省作家协会、省评论家协会、省散文协会会员。
…….苗二在担架上大吐起来,吐得一片肮脏。爱黄恶心地躲开了,目不斜视地拿着救援器具,向着快速赶来的矿山救援队靠了过去。矿山医护人员快速奔过来,把苗二搀了起来。苗二微微睁开眼睛,对满叔说:“满叔你救了我的命我会报答你的。”满叔鄙视地斜眼瞅了一下苗二,淡淡地说了句:“救你,我不图回报。”
这场突如其来的矿难,让苗二永远地空去了一条右腿,同时让他和薛老猫带进去的13个人中,有9个永远也入不了祖坟的坟茔。那9个民工中,有两对是父子同丧。杜成奎的女人娄三妹早已哭傻了哭疯了,哭得想和死人一块儿死。其他民工的家庭也是哭得昏头胀脑,矿上一片慌乱,附近几个村子的人也来了,谁还能有理智去想出殡埋人?
那时候能够有理智的还有万铁章。他已经很沉稳地跟随着市上县上的领导们一起,配合去做劫后余生的心理疏导和遇难民工的家属安抚。万铁章刚卸任厂长,由他出面帮助解决问题再恰当不过了。按照风俗,外边死的人是不能抬回家的,万铁章和满叔便在工会院坝搭设了个席棚,就算是这九个民工的灵堂了。顷刻间,工会院坝的两个篮球场就被来人爆满了,满院一片哭声。满叔也在现场忙活着,这些遇难者的衣服,都是他一个个帮助给穿的。脑袋被渣土撞扁了的民工,他尽量用棉布包裹成和脑袋一般大小,给安在了头上,以保证遇难者完整的容貌。
人死了,就是钱的不是。好在,杜成奎的煤场还有近两万吨煤炭,全部折算给了万铁章,万铁章神通广大,又用这批煤炭去信用社抵押贷了10万元的贷款,留下1万元作为死者的丧葬费。之后,每个死者大大咧咧都给了1万元,民工家属们在掩着脸大哭的时刻,也按捺不住得了巨款的兴奋。下葬那天,苟村、太阳村和整个矿区都陷入到巨大的悲伤之中,尽管那天的太阳十分完美无缺,可悲痛欲绝的呼儿唤子之声仍然喊得天昏地暗,悲伤的氛围不亚于整个矿山的上空,全部布满冬日才能见到的那种可怕的雾霾。
苗二永远地躺在床上。不久,便被检察院控制了自由。万铁章得到市县的表彰,满满地收获了荣誉和好评。一群盗墓贼自己去了坟墓,触动了机关出了事,还得让大大方方的墓主人原谅你帮助你,只有天底下最英明最大度的墓主人才会干,而今,万铁章就是这个开明大度的墓主人。
整个黑乎乎的矿山陷入到一片混沌之中,世界在冥冥之中不断地漂泊与升腾。只有二工区的煤场和三工区的小高炉旁边还有几盏高挂的灯还在白生生地亮着,几个黑影子穿梭在微弱的灯光下,那是万铁章的矿工在值夜,杜成奎的民工也在值夜。黎明到来之前的夜风渐渐刮起,扫走了矿山上少有的风平浪静,风沙卷起一片尘土。微微的夜色依然像哄孩子入睡的母亲一样,一下一下节奏分明地将黑黑的山体搂抱在怀抱里。
爱黄出现了短暂的心慌,他怎么也没想到会在晚间出现这种莫名的心惊肉跳。爱黄设没设局,除了他,就只有天知道了。几乎人人都知道这是苟村人的贪婪,甚至,大家都知道爱黄也出了大力,他得到了社会的一致好评。然而当他一想到死去的那些人,就又想起满叔曾经教育过他的话,满叔说:“每一个炼磺人都是耿直人,都是直率的性子,哪怕有再大的仇,也只能是拿着钢管二锤来拚命,谁也不至于在矿井使下三滥的手段,甚至把人骗到矿井,这是天理不容的!”这样想着,他又会不平静很久。直到后来,他的钱越来越快,越来越多,就像堆山雪海一样积到手上,数着钞票的满足让爱黄填充了惊厥和空虚。习惯穿西装打领带的他,脸上时刻都露出只有功成名就的人,才会绽放出来的笑意来,那种不必要的担心早到了九霄云外,成为一种多余。
头七早上。满叔与万铁章带着一大群人,爬到雪坑洞的左侧,他们跪在地上,点燃一把香插在土堆上,心中默默祷念着那些在矿井里失去生命的人,然后把白酒和几碗饭菜倾倒了地里,遥祭一代一代为了炼磺而死去的魂灵,期望着这些魂灵别再拉上一批人去垫背,带给他们的保佑,这是每次矿难后由来已久的习惯,这个程序伴随磺厂人走了几十年,每次他们都一丝不苟、诚心诚意地祭拜着。
雪坑洞坐落在苟村两三公里处的山岗上。那是个很大很大的坑,活像一个大漏斗,中间深不见底,凉风从洞底串上来,夏天热慌了的矿工和农人都喜欢坐在洞旁歇凉。山岗的阴坡上是一溜长长的坟丘,每逢看到这些坟丘,满叔的心尖都像被尖嘴蚊咬了一下,滴沥沥地淋着鲜血。都是矿难的矿工,男女老少都有,从1953年建厂迄今,大约有三百多个坟茔。有的死于矿难,有的死于机械事故。雪坑洞处于阴山,安葬在远离磺厂几公里的阴山,是为了不让死去的人感受到矿工的艰苦,在阴间彻彻底底忘却掉一段不能忘却的记忆。
尽管矿难发生了一桩又一桩,可每个坟头里的年轻模样都让人清楚地记得,他们中有的曾经和满叔一起在井下挖矿,在铁轨上运矿,在矿场锤矿,一坨坨硫铁矿在小高炉里燃烧,演变成金色的硫磺,再由供销车间的车运往全国各地。每天的每时每刻,热火朝天的磺厂就那么穿梭着忙碌着,满叔怎能记不住这些死难者的音容笑貌呢?就像打仗一样,投入的兵力越多就越有事件发生,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每发生一桩事故,全磺厂的工人都哭疯了,男女老少的嗓子都哭劈了……
往日生产生活的情景他已经淡忘了许多,但死人的场景说什么也忘不了。不时地有人提醒他:“满叔,我的命是你给捡回来的”,他才若有所思地“嗯嗯”着,仿佛救命的事情,如同在小高炉旁扔掉一只敲矿的铁锤一般简单,那么不值得一提。在他的记忆里,永恒不变的是炼磺人的精气神。磺厂啊,那一个曾经热火朝天的磺厂,那个为国家做出过重大贡献的矿山企业,却让满叔这一代炼磺人,永远、永远也还摆脱不掉那些悲伤的影子,和着那些悲催的亡灵。
满叔掏出一个小本本,摸摸索索找到怀中的一支圆珠笔,在嘴上舔了一下笔尖,专心致志地写着:“公元2003年7月……”然后是一些人的名字,这是他自退出炼磺后,磺厂的矿井变身为煤矿之后的第二年,第一次记录非炼磺人死难的名字,他感到了磺厂的重生竟然如同母亲在分娩时,出现喷血一般的阵痛与悲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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