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秀华：我依然对人间充满感情

 我祈求一副崭新的身体 再一次崭新地绽开 迎着你打开的光

石牌镇上的青石巷子

应该有一个男人走来，古色古香
他的眼睛里含着烟雨

应该有一个女人逆光而立
手里的红莲开的静悄悄
落得惊心动魄

我在十七岁经过时
差一点碰着了你的脸
三十四岁我经过挨着了你的心
我离它三十里，我叫它故乡

石是我的性质，青是你的光泽
小女孩在这头写诗画画
在那头挽上白发
她一笑
她就心惊肉跳

而情事依然跌落有致
青石板间的草依然绿得艰难
所以我想做你一个意外
还要一个难得的天气

小村庄的女人

她从怀里掏出粮食，儿女，三月阳光
她从怀里掏出三岁时先生给她排出的宿命
十二月的田野放任阳光流淌
十二月，雪下来，一些情绪出轨了，一些出轨的回家了
她的乳房感应到阳光
两棵高粱长到她攀不到的高度

她挖深了窖
埋了春天的一次相遇，埋了秋天的一个果实
埋了手掌中间的那条多出的曲线
埋了天边的凝眸
栽上一棵小白杨，明天早上和它一起醒来

草枯的时候，她不知道自己是否枯了
草青的时候
没有人告诉她她是否青过
如同没有人告诉她
她在什么时候幸福过

今夜，我叫着的一个名字

是否熟悉，并不被我关心
他的名字来自春天或深秋也不被我关心
我叫出一个名字以后，可以说话，大段大段地说话
如一个跛足者依树而立
再夸张出他自创出的舞蹈动作

在这样的日子里，适合说一场雪
和一只麻雀在原野里留下的那些小动作
我的吐词清晰，声音被微风吹出小皱褶
而一些细小的心思
被你忽略，正像我欲给你的留白

今夜，我叫出一个名字会让我浑身一暖
这个名字是否被我爱过，我和它都不会计较
生活的犬牙交错间
我们的情话也是明天的云烟
我们丢下的烟蒂，开始的旅行一定在意料之外

我叫你林子，叫你云烟，叫你流浪……
雨就落在我们的言语之间
让人想起青果，梅子串成的项链
和一双摇摆在河水里的裸足
红尘轻轻悠悠，聚散是否着痕不被我关心

一个人的街道

从陌生归于陌生，灯光归于一条鱼的体内

谁说擦肩而过的情份，几个轮回列队而出

千个铺子陈列我每一片白鳞

酒香从深巷子里跑出来，浇灌我此刻身份

这是一个人的异乡

可供裸体行走，可供爬行

我的下一世跪在行乞者的膝盖里

我掏空口袋，为他赎一刻轮回

阳光从诗歌里出走，贩运鲜花和毒品

悲观者重复唯一的唱词

我是阴谋家，心怀一个声音的咒骂

为什么久久地，不能说起

幸福

给一个诗眼让你居住 

1)

你说，妹妹，把我们写的唯美一些

我合拢双手，接住你唇边的那抹怜惜

江南的桂花开了，寂寞成片成片地香

给一个诗眼，让你居住

让你左手挽住菊花，右手举起杯盏

我的笔一歪，你便截住生活的暖

你所在的城市在我放飞的雁鸣上

接近月光

接近一个日子，染着家乡的惆怅

2)

哥哥，我喜欢你在千里之外叫我：妹

我说我们的爱要有耐心

并不要用力

我叫你时，月亮圆了

我的月亮，水汪汪的月亮

风里的箫声荡来羡去

我听见你在远方吻我的泪滴

而且我听见了风声，和

让我温暖的谣言

3)

人生苍凉，哥哥，我们不能依赖爱情

尽管我愿意焚我为火，为八月的灯盏

照亮你回家

哥哥，我把这一夜的月光

放进一只蛐蛐的身体

任你摆放

其实你想恋的河流落浅了

我一声咳嗽

便有船只找不到方向

哀歌

要空，便早些空。

野草占上屋脊。老麻雀儿瘦了一圈

在地上打圈儿的是返回枝头又掉下来的叶子

一把坐了几十年的椅子终于凉了

她不再在这个院子里迎接陌生人

老猫走失在这个院子里

它厌倦了总能咬住自己的尾巴

她喜欢一遍遍抚摸身体里的骨灰

总是呛着喉

她曾经喜欢白色，入骨也入药

风吹时，便是轻纱一层

隔着青山万重，流水千端

而能切隔她的山峰

被她一捏便是门画一副

山顶住神，山腰住鬼

这就要被修缮的祖屋，不过是借一虚名

托出亡魂

爱

阳光好的院子里，麻雀扑腾细微而金黄的响声

枯萎的月季花叶子也是好的

时光有序。而生活总是给好的一面给人看

另外的一面，是要爱的

我会遇见最好的山水，最好的人

他们所在的地方都是我的祖国

是我能够听见星座之间对话的庙堂

而我在这里，在这样的时辰里

世界把山水荡漾给我看

它有多大的秘密，就打开多大的天空

这个时候，我被秘密击中

流着泪，但是守口如瓶

我要去你的城市

最希望的是见到你

如果不能见，我也想悄悄居住下去

吹过你的风会吹过我

和你擦肩而过的人群也会和我擦肩而过

但是亲爱的，我没有更大的名声让你知道我了，此后

我预备了身败名裂

预备了遗臭万年

你的城市，枫叶会红在我眼里

露水会湿在我身体

如果一个女人爱上我，亲爱的

我能拒绝她吗？

如果一个毒贩子爱上我，我会抵抗吗？

如果一个杀人犯误闯了我房间

我一定会包庇他

让他死里逃生

少年

他要翻山追一只蝴蝶

他的白球鞋脏了

衬衫也有汗渍

那时候的家在乡村，竖着炊烟

横着鸟鸣

那时候他不知道将来会有一个年老的爱人

他在田野上跑，带着风

他在天空里跑，携着云

那是一只青翠的蝴蝶，生于童年的水

那时候他不相信自己会长大

他要翻山去追一只蝴蝶

他不知道一个中年人梦见过他

中年人老了，又一次梦见了他

他不知道跑过的路

蜷缩在一个球里

不久后，他就扔了它，让它一年年堆积灰尘

今夜，万吨月光

我祈求这月光不要落在你一个人的肩膀

不要把你照得那么亮

我祈求这月光不要照在我窗台上

我不想先于你得到这白。又担心它已经抚摸过你

再来烫伤我

而这千年月光埋了前世来生，埋过我们的坟墓

野草在秋风里黄

而这万吨月光横在滚滚红尘，我已取不出干净的一杯

和你对饮

这诗也是，这句子也是，这心肠也是

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我逃不出这月光

从一张面孔到另一张面孔，我卸不下这哀伤

在你面前我想做个新人，又放不下旧伤

万吨月光万吨霜

多少日子，陌生的城市里想起你

就想让所有的诗歌死个精光

让我也死个精光

让我这个游戏人间的女子想在你身上安定下来

想给你一个家

真的

没有比这更糟糕的事情了

谢谢你，让我依然对人间充满感情

冬天来了。院子里落满了昨天的叶子

那些蜷缩的，枯萎的埋着一个用坏的人间

它们在狭窄的风里旋转

似我这些年跌宕的样子

中药还在熬着，热气里苦艾的味道最深

我祈求一副崭新的身体

再一次崭新地绽开

迎着你打开的光

屋脊上落满乌鸦

亲爱的，我赞美这低矮的飞翔

它们黑色的躯体

因为你的注视打开好天气

这时候，我在院子里跳舞

我这残疾的身体啊

它带来的罪恶

也会被自己清洗

 叶子 

掉落的一刹那，它撞到了自己

人生开始了

坠落持续

它想起了树枝里的情话

持续坠落

它想起了自己身上的河流

以及一叶风帆

离地一尺

它觉得一生也许本该如此

落地很轻

轻得可以入睡

来源：微诗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