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古蔺下桥农贸市场是县城最大的农贸市场。
近年来,这个市场成了许多在外操江湖的古蔺人返乡时的网红“打卡”地。
这些操着掺杂了成都、重庆、泸州、宜宾口音古蔺话的男女,混迹于熙熙攘攘的土著居民中,将那些来自高家山、轿子顶、松林坡山中的野葱、折耳根、有虫咬了眼的时令蔬菜,还有土头土脑的古蔺面、小麦粑、水豆鼓、红豆腐,大包小包往车上提。一个有文艺范儿的老兄专门描述了这样的情景,“启程时,就像一条狗,闻着古蔺味道寻找回家的路;返程时,又像一条牛,驮着一身的古蔺味道。”
驮着的古蔺味道中,有两样是必须的,一是煳海椒,一是酸菜。若两个返乡的市场上相遇了,一个必问,“买煳海椒酸菜没?”,另一个必答“买了!”还要相互将手中包一馅,意思是“绝对正宗古蔺味道”。那眼神中透出来的虔诚,让人感觉煳海椒酸菜于他们,不仅仅是故乡的味道与童年的口感,更是斯山斯水地久天长的牵挂——“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对煳海椒与酸菜,古蔺人有一种“剪不断理还乱”的情结。由于先前我已有关于酸菜的文字,所以,本文就专表煳海椒。这煳海椒就是将干海椒熛煳或烤煳弄成碎末,食用时加入适量盐、醋、味精、葱花,再用白水或汤汁调和,最好是用浓酽的茶水。就是这样简单的蘸水调料,却是古蔺菜系当之无愧的灵魂。各类清炖的鸡肉、猪肉、牛肉,素煮的瓜儿、白菜、罗卜、青菜,如果没有煳海椒作蘸水,或凉拌菜不用煳海椒拌,那么这些菜就缺了精气神,用一个比喻来说,就像开同学会时当年的班花没到场。文艺范儿老兄就曾长伸沾着煳海椒的舌头武断宣称,“古蔺菜如果没有煳海椒,‘古蔺’二字就要取消!”
我个人的经历是,一次在一半老徐娘的摊子上买煳海椒时,她就眉目传情地怂恿我,“我这煳海椒安逸哟,用它蘸白水青菜,大米饭要吃大亏!”冲着她的眉眼,我买了半斤。回到泸州照此办理,果然一口气就“亏”了三碗饭——青菜是打过了霜雪的古蔺高山土青菜,菜水咪甜,饭后喝一碗,哇噻,爽!爽!爽!
二
我的懂事也是自煳海椒始。记得上小学二年级时的冬天,我重感冒发高烧,胃口不开,不思茶饭。外婆用糊海椒拌了山中的野葱、冬水田坎边的侧耳根,再加上脆晶晶的酸菜杆,又专门用猪大骨炖的汤做小豆酸菜汤,还撒了一把用糊海椒与木姜花。于是方寸之间,麻、辣、香、鲜就在我面前欢聚一堂。喉咙里早伸出七八只手来,两碗饭愉快下肚,一身汗水如“林间小溪水潺潺”。第二天一早,我就哼着“小呀么小儿郞,背着书包上学堂——”以后,只要我有头痛脑热,外婆都照这“药方”收拾我,次次“药到病除”。
也就是从那时起,我成了煳海椒的铁粉——没它就呑不下饭。1993年,我第一次出川到河南参加全国糖酒秋交会。从郑州、洛阳、开封一路下来小半月,吃的完全不对路,尤其没了煳海椒,肚皮几乎没饱过,人就如七窍六魂被抽走了三窍五魂……因了这次惨痛的教训,我写《笔走大中国》一书时,从新彊天池到台湾日月潭边,从雅鲁藏布江到东北松花江上,都要带上一包煳海椒;在写作《笔走五大洲》时,又故伎重演,将煳海椒带到世界上几十个国家开眼界——日本寿司来了,我煳海椒;意大利空心粉来了,我煳海椒;南非烧烤来了,我煳海椒;澳洲海鲜来了,我煳海椒;巴西亚马逊河鲜来了,我还是煳海椒……
我那时有一种神异的感受,煳海椒伸出两支大手,以故乡山水的洪荒之力撑着我的背——不愿他的子弟在异国他乡受丁点委屈。还神异的是,我居然从煳海椒的香味中,“嗅”到了故乡大地的缕缕炊烟,“听”到了外婆呵我吃饭的声音……
三
半老徐娘的煳海椒分微辣、中辣、特辣。
微辣基本上不入古蔺人法眼,一般人都伸着吃中辣以上的舌头。我舅舅、姨妈、叔伯几家人就是如此。尤其两个舅舅,外婆说他们是含着特辣的“朝天椒”投胎的“海椒虫”。但无论喜欢什么程度的辣,共同点都离不得辣。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古蔺的水土居然就投人所好——平坝子里黄泥巴土与肥土出的海椒,块头大,满足微辣的古蔺人。而山高地陡缺水的干烧土,则出中辣以上。尤以沿赤水河一带高山一种叫做“火石地”的为甚。这“火石地”是一种碎石粒夹沙土,若种包谷与小麦,遇天干年景基本没收成。但就怪了,种烟与海椒却上好。早些年种山烟,那烟灰雪白,无泥腥不水臭,不抽烟的闻着也香。这些年种烤烟,都是上等,据说就有云南烟厂点名道姓要。出的海椒那叫一个辣——五黄六月,碎石沙粒中火爆爆的太阳火气都灌进海椒中,不辣当然说不过去。我10岁时曾用手搓过火石地的海椒,手心半天都火烧火燎。有一发小上大学耍了一同班北方女子,带回老家显摆时,其弟为报当年被哥欺负的“一箭之仇”,嘻皮笑脸地用火石地煳海椒伺候未来的嫂子。北方女子海椒一入口,腾地跳起来,捧着脸惊叫唤,额头上的汗水、媚目中的泪水、秀鼻中的鼻涕一齐发飚,稀里哗啦“千里黄河水滔滔——”。
我当知青的生产队,每家农户都是重口味,标准的“特辣”粉丝。生息在高寒山区,古蔺人喜特辣是别无选择的宿命。“糠菜半年粮,辣椒当衣裳”,一到漫长的秋冬两季,蜷缩在大娄山群落中的乡村就是“天无三日晴,十月围火炉”。我至今还不能从大脑中抹去乡下冬天的“经典”画面:呼啸的寒风中走在乡间泥泞的山道上,眼中的景象就如同存在主义哲学家海德格尔对竼·高名画《农鞋》的描述:“从鞋具磨损的内部那黑洞洞的敞口中,凝聚着劳动步履的艰辛。这硬梆梆、沉甸甸的破旧农鞋里,聚集着那双寒风料峭中迈动在一望无际,永远单调的田垅上步履的坚韧和滞缓。暮色降临,这双鞋孤零零地在田野小径上踯躅独行……”我在牙齿上下打颤中回到暮色笼罩的知青房,拈一大筷子热气腾腾的菜就着煳海椒,“寒风料峭”就被扔到了窗外。我相信山里人祖祖辈辈就是以我这样的方式与冬天抗衡——特辣的煳海椒上口,就有一团火窜入五脏六腑,依仗这炝入血管里的温度,山民便能自信满满地与大山、小溪,与结了冰凌的冬水田、雪地上光凌凌的树木,与田埂上跑着的黄狗黑狗、茅屋上的袅袅炊烟一起,共同期待来年的春天……
甚至,煳海椒的火也曾窜入过高鼻子洋人的五脏六腑。1917年,英国传教士海烈斯夫妇与加拿大牧师裴光华,来到古蔺箭竹乡最为偏僻与穷困的蔓岭苗族村寨落脚,修福音堂,办拯济,开西医,建苗族学校,尤为可贵的是还与穷苦苗家打成一片,那海烈斯妻子和女儿就着苗裙,在苗家火堂吃煳海椒——1990年代,我在蔓岭采风时,一个80多岁的古姓苗族大爷告诉我,“大雪封山,天寒地冻,这洋人两娘母被辣得‘嘘那嘘’的,直说‘热!热!热!’”
很奇怪,海椒并非蔺地“土著”——古蔺是个移民县,汉族人祖上大多是响应清政府号召“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从江西、湖北、湖南“填四川”来古蔺,海椒便随他们千里迢迢落户深山。山高雾重,海椒是袪湿上品;山多草木,制作煳海椒自是方便;那时盐是稀罕物,更遑论其他调料。这煳海椒俨然有普渡众生的慈悲心,挺身而出与山中草木、猪牛鸡、各色蔬菜一起,拼出了具有古蔺特色的菜谱拼图,创立了古蔺汉族舌尖上最早的人间烟火,索然寡味的日子因此而趣味盎然……我在考证煳海椒的前世今生时,眼前就涌现了这样的画面——混和着山中树丫草叶味的煳海椒,有如一匹通体透黑,浓眉大眼的俊马,奔跑在古蔺的山山水水……可以这样说,古蔺味道就是从煳海椒里一寸寸长出来,鲜辣喷香年年岁岁,或者说,几百年前入蔺的一世祖二世祖们,就是用煳海椒培养了蔺地原生态的味蕾,并积淀成这方土地的集体无意识,至今依然是古蔺人舌尖上的“初恋”。
四
外婆做的煳海椒是古蔺寻常人家最原始的做法,也就是先祖们传下来的做法——她的外婆就是这样教她的。
1990年代,古蔺下桥有一个传奇大厨叫郑道义,通街人都喜欢他的蒸猪膀与蒸鸡醮煳海椒。所用的煳海椒也是古法——柴火灰炝。又专门到乡下收干烧山土出的海椒,还必须是用麻绳串了放在灶头上方让柴火烟熏黑。每天由他住在轿子顶山中的亲戚手搓制作,走十几里送馆子。所以,郑道义的菜品无论是清蒸、清炖,还是凉拌的椿芽子、野葱、侧耳根、鱼香菜、新胡豆、黄瓜、茄子、罗卜、酸菜杆,那煳海椒一下去,一个个就如同开光通了灵,要飞起来抢人的舌头。
可惜,那半老徐娘用铁锅炒的煳海椒,与外婆和郑道义的煳海椒不是一个妈生的。而且那海椒也非本地山土所出,据说大多来自华北平原上的大田,二者之间是云泥之别。不过,这事也怪不了半老徐娘——她郁闷地告诉我,柴火与煤炭火已经在县城绝种,做饭早就电气化。我新近回了一趟下乡的生产队,乡亲们居然也时尚起了电炉。
其实,从上世纪80年代到现在,也就三四十年时光,其间的人世沧桑还真就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变化的当然不只是煳海椒与寻常人家取火做饭的方式。比如,猪肉已不是当年的猪肉。古蔺传统的猪,是享誉一方的“丫叉猪”,黑毛、敦实,用包谷、米糠、麦麸与山中野生猪草饲养,那二刀肉炒回锅肉时,必起滴着油水的“灯盏窝”。记得当知青时,一家杀年猪炒回锅肉,几山几岭都喷香。现在的饲料猪炒回锅肉,没油气,不香,就如木片片。鸡也叫人纠结——古蔺传统的土鸡,野生野养上一年,才两斤左右,炖一只老母鸡得几个小时,盖子一揭开,汤面上一层金黄的油,满屋香。现今饲料鸡,几个月速成,炖上半个多小时也速成,汤就是水,肉无鸡味,甚至就不是动物的肉。还有那些所谓的良种加化肥加塑料大棚催生的黄瓜、四季豆、蕃茄、罗卜、海椒、葱子、蒜苗,一个个大大咧咧拽上了天,不与人亲近,压根儿就不尿广大人民群众对蔬菜清香鲜甜日益增长的可耻追求……
但更让人民大众要唉声叹气与跌脚捶胸的是古蔺河的变故。这条被古蔺人称为“母亲河”的河,是以黄荆原始森林山系为代表的数十座大山千年万年的呕心沥血之作,她那曾经汪肆丰茂的一河清波,还真的如母亲乳汁,养育了两岸土著彝族、苗族以及后来移民的汉族,也养育了两岸的猪牛羊鸡与水稻麦子包谷海椒……天人合一,那些年月,母亲们的奶水如河水一样“哗哗”歌唱,轻轻松松就能养大一窝接班人。上了年纪的人回忆,古蔺河宽数丈,一棵棵大黄桷树罩着一汪又一汪水潭,晨光在潭边岩石与河水上跳跃,应和着小城挑水、洗菜、淘米、洗衣的盎然生机。夏天正午,一河都有娃娃们洗澡摸鱼,童真的笑声像水鸟一样飞向天空……
河上何人初见月,河月何年初照人?月光下的古蔺河多次从我梦中流过,就如同《百年孤独》一开篇那条流过马孔多小镇的小河,“一座座土房都盖在河岸上,河水清澈,沿着遍布石头的河床流去。河里的石头光滑、洁白,活像史前的巨蛋”。然而,也就是数十年光阴,大自然几十上百万年苦修的“武功”,就被这一代所谓“勤劳聪慧”的古蔺人废了——“母亲河”已然淤塞,几近断流,状若垂垂老妪干瘪的胸。河中之水人断不可喝,更不能够转化为母乳,进入县城新生代的血管——说来也怪,当下的母亲只养一个小祖宗,但那奶水一言不合就没了;小祖宗们当然也不能在河边任性地种植童年的天真、单纯与快乐……
忽有故人心上过,回首山河已是秋。古蔺那些蜕化变质的山川、畜禽、蔬菜,于我已形同路人。我只能伸出可怜的鼻子,嗅着记忆中煳海椒的鲜香,与故乡剪烛西窗,促膝“巴山夜雨”,——昨晚,我又梦见外婆喊我用小木棍拨拉柴火灰里的煳海椒……
作者简介
陈大刚,四川古蔺人,四川作家协会会员。曾在光明日报、中国青年报、四川文学等报刊杂志发文三百余篇。出版有《站立天地间》《对自己好点》《笔走大中国——一个人的国家地理》《笔走五大洲——一个中国人的世界观》四书。其中,旅游文化散文集《笔走大中国》与《笔走五大洲》两书,由茅盾文学奖及鲁迅文学奖得主、四川省作协主席阿来先生与著名作家、电视剧《雍正王朝》编剧罗强烈先生作序推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