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像(蒋兆和绘)
作者:俞胜
谈起诗人与酒的奇缘,人们脱口而出的是李白,因为“李白斗酒诗百篇”“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这些脍炙人口的诗句。人们把李白称为“诗仙”,也称他为“酒仙”,仿佛李白的诗首首都弥漫着酒曲的清香。然而,真相总是隐藏在深处。检点唐诗,你会发现,原来,李白与酒有关的诗并不是最多的,李白现存一千五百多首诗文中,提到酒的有一百七十多首。而另一位与他同时代,且与他齐名的伟大诗人杜甫,现存一千四百多首诗作中,与酒有关的就有近三百首之多。杜甫也是一位饮者,他“生平老耽酒” (《述怀 》) 、“性豪业嗜酒,嫉恶怀刚肠。…… 饮酣视八极,俗物多茫茫。” (《习士游》)人们把杜甫称为“诗圣”,却没有人称他为“酒圣”,自然也不会称他为“酒仙”。原来杜甫也有饮者之名,只是他饮酒的名气被遮蔽在李白璀璨耀眼的光圈中。
杜甫的一生,欢快时借酒助兴,“白首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闻官军收河南河北》)愁苦时借酒浇愁,“一片花飞减却春,风飘万点正愁人。且看欲尽花经眼,莫厌伤多酒入唇。”(《曲江二首》其一)悲哀时畅饮,“酒阑却忆十年事,肠断骊山清路尘。” (《九日》)青壮年时期,杜甫“放荡齐赵间,裘马颇轻狂。”(《壮游 》)老来尝尽人间百味,诗风沉郁顿挫。
这首《泸州纪行》即是其中的一首:自昔泸以负盛名,归途邂逅慰老身。江山照眼灵气出,古塞城高紫色生。代有人才探翰墨,我来系缆结诗情。三杯入口心自愧,枯口无字谢主人。
现在,没有谁能说得清,杜甫一生来过几次泸州,每次来泸州又停留了多少天。查杜甫年表,我们可以大略地知道他的一生至少来过泸州两次。一次是永泰元年(公元765年)的6月,他到了戎州(四川宜宾),自戎州至渝州(重庆);一次是大历元年(公元766年)暮春,携家从成都泛舟岷江,取道嘉州、戎州、泸州、渝州,移居三峡中瞿塘峡畔的夔州。这两次途经泸州,没有史料记载他在此作过数日的盘桓,大约每次都是匆匆而过。然而,唐朝的这位伟大诗人,因为泸州的酒,在这里投下了深情的一瞥,这一瞥不啻美人的蓦然回眸,让今天的泸州人依然惊艳、心颤,然后津津乐道不已。
唐朝的泸州,太阳应该比我们今天见到的更大更圆一些,因为那时候没有工厂的烟囱和汽车尾气的排放,几处酿酒作坊,散布在沱江两岸,尚不能称之为工业的雏形。又大又圆的太阳从沱江的东边出来,缓缓地划过周天,没入到沱江的西边。江水东流,江上白帆点点,江水美得比今天的更醉人。然而,唐朝的泸州,空气里弥漫的酒曲香气,一定不如今天的浓郁和绵长,因为今天的泸州美酒,在沿袭古方的基础上,又经过现代工艺的改进。鉴古而知今,以今可推古。“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
来到泸州时的杜甫,虽然知道已经老迈,但他一定不知道自己的生命只剩下短短四五年的光阴。面对潦倒的前尘往事,他有些悲凉,有些心灰。我之所以要说是“有些”,是因为来泸州时的杜甫虽然心境悲凉,却没有悲凉到极致,虽然有些心灰,却没有心死。他还在失望中寻找着希望,在失意中寻找着得意。不然,他不会如此往来奔波,在别处寻找可能美好的生活。那么,现在,他来到心仪已久的泸州,美酒不可不饮。他端起一杯,闻一闻,那酒香浓四溢;尝一尝,那酒似一团火,舌尖初触,瞬间弥漫开来,一直弥漫到舌根。这是怎样的佳酿啊,初尝微苦,继而口舌留甘,三杯下肚,浑身通泰,真有飘飘如仙之感。那苦和甘、辣和爽杂糅、纠结在一起的感觉既神奇又微妙,杜甫想起了自己的人生况味,他想说出来,可是那杂糅出来的种种滋味只可意会不可言传,“诗圣”也无法用语言精妙地表达,他只能吟出“三杯入口心自愧,枯口无字谢主人”这样的诗句。
杜甫的一生真是五味杂陈。首先,他是一位文人。文人的风骨,骨子里那是渴望自由的,那是渴望随心所欲、奔放不羁的。其次,杜甫是一个儒者,儒家讲究“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有着强烈的入世情怀,杜甫出身于官僚世家,自然比其他一些寒门子弟更加渴望建功立业,实现自己致君尧舜的抱负。
当年,客居长安时,杜甫曾奔赴于权贵之门,可是他的理想与现实,恰如卵和石的关系,碰撞的次数多了,出世和入世相纠结,心灰的时候,出世就占了上风,隐逸的想法就从杜甫的心底冒了出来,“今欲东入海,即将西去秦。尚怜终南山,回首清渭滨。”困守长安十年(746—755)落魄潦倒时,杜甫也骂自己的儒学不值一文,连自己的孩子都养不活,“儒术于我何有哉?孔丘盗跖俱尘埃。不须闻此意惨怆,生前相遇且衔杯。”(《醉时歌》)人生失意时,酒是抚慰他心灵创伤的灵丹妙药。然而,当他躲到角落里用酒将自己心灵的伤口渐渐抚平,他又做起了“兼济天下”的梦。杜甫的身上就是有着这么一股韧劲儿。
杜甫的身上还有一种迂腐劲儿,他本有发达起来的机会,从而实现他“兼济天下”的抱负。肃宗曾授杜甫为左拾遗,这是一个职掌供奉讽谏、荐举人才的官,级别虽然不高,但毕竟是皇帝身边人,言辞可以直达圣听。可吊诡的历史仿佛要有意地和杜甫过不去,一个“房琯事件”让杜甫的大好前程如雨打落花去。
人生是一场旅行,或漫长或短暂。但人生又不是一场旅行,因为没有人像先知一样知道自己的终点在哪里,那处风景又如何。假如杜甫能够窥破他的人生,他就不会在失望中寻觅着希望,在失意中寻觅着得意。可怜杜甫在临终前一年(公元769年),还想奔赴于权贵之门。故人韦之晋任衡州(衡阳)刺史,杜甫想去他手下谋一份差事。于是,又一路风餐晓宿,路上走了好几个月,风尘仆仆地抵达衡州。到了才知道,韦之晋已经出任潭州刺史。杜甫失望吧,次次失望次次望,他擦了额头上的汗,转身又奔赴潭州。谁知,命运总要捉弄杜甫,韦之晋突然死了。
不知道当年来到泸州时的杜甫长的什么样?我们今天看杜甫的画像,看最经典的一幅,蒋兆和画的,一张枯瘦而沟壑纵横的脸,“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的模样。难道杜甫就带着这样忧心忡忡的表情到了泸州城?我猜想,这种可能性不大。因为,他还有生活的热情;因为,即使满面愁容,也会被酒香拂去。在唐朝,在泸州,在微醺的酒意中,一位伟大的诗人虽然勘不透未来,却能看到前尘往事中的自己:“忆年十五心尚孩,健如黄犊走复来。庭前八月梨枣熟,一日上树能千回。”(《百忧集行》)“昔在帝城中,盛名君一个。诸人见所作,无不心胆破。郎官丛里作狂歌,丞相阁中常醉卧。……如今避地锦城隅,幕下英僚每日相就提玉壶。半醉起舞捋髭须,乍低乍昂傍若无。古人制礼但为防俗士,岂得为君设之乎?”(任华《杂言寄杜拾遗》)
狂放、严谨,喜悦、忧愁,出世、入世,柔韧、刚硬,迂腐、贤明……来到泸州城的杜甫,用他身上的多种元素为我们酿了一壶人生的酒,你品尝这酒,能说出些许显现的元素,却说不出多种元素勾兑在一起的奇妙和神秘滋味,像喝了一杯泸州老窖的酒。
顺便说一句,“李白斗酒诗百篇”这句名言,还是出于杜甫的《饮中八仙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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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胜(1971-)男,安徽桐城人,科学技术哲学硕士,业余从事文学创作。有散文、小小说60余篇散见于全国报刊,2008年起在《钟山》、《山花》、《北京文学》、《鸭绿江》、《阳光》、《黄河文学》、《翠苑》等杂志发表中、短篇小说。作品曾获大连市建国五十周年散文、报告文学优秀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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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胜(1971-)男,安徽桐城人,科学技术哲学硕士,业余从事文学创作。有散文、小小说60余篇散见于全国报刊,2008年起在《钟山》、《山花》、《北京文学》、《鸭绿江》、《阳光》、《黄河文学》、《翠苑》等杂志发表中、短篇小说。作品曾获大连市建国五十周年散文、报告文学优秀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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