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大山老师作为一名在全国产生过重大影响的作家,生前没有出版过自己的作品集,不能说不是一个遗憾。在他生前,时任河北省作协主席的铁凝多次提出要帮他联系出版社,他心存感激,却婉言谢绝了。起初我以为他工作忙,无暇顾及,就提出要帮他搜集整理。他摇摇头,对我说:“算了吧,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再说,我又不是大家名家,出了书谁看呀。”他是怕人家出版社赔钱,不愿意做那种让自己尴尬,也让别人为难的事情。当时,自费出书已蔚然成风,有热心朋友要为他找企业拉赞助,也有企业家朋友主动要资助他,更是被他严词拒绝。他对文学怀有一颗虔诚和敬畏之心,在他看来,作家写作和出版作品集,是一件非常神圣的事情,怎么能花钱出书呢?他是用不肯出书来默默地抵制这种风气吧?他以自己内心的定力,静静地读书和写作,不大关注文坛上的事情,不参加自己的研讨会,也不出席颁奖会,更不喜跟风。作品写出来了,也不在乎发在哪家刊物。他是那种只要自己认准了就不轻易改变的人。其实,他的小说何尝没有读者呢?时常有人向我打听他的小说集,我转告他,他依然摇头,没有一点松动的意思。
大山老师过世后,在追悼会当天,铁凝同志当场拍板,由河北作协出资出版贾大山老师的作品集。当年我参与了这本小说集的编辑工作。1998年春天,《贾大山小说集》终于面世。不久,河北作协在正定县召开了“贾大山作品研讨会”,铁凝亲自主持。那次研讨会邀请了雷达、崔道怡等北京和河北的评论家,大家聚集一堂,对大山老师的作品与人品给予了高度评价;这本书也深受广大文学爱好者的喜爱,我手里的几本样书,很快就让朋友们抢走了。十多年来,还不断有人向我索要,但结果却令他们失望,因为这本书已很难觅到,流传于社会上的也成为了“贾迷”们的珍藏品。
为了满足广大读者的愿望,2014年年初,花山文艺出版社决定进行再版,而且改为出版《贾大山文学作品全集》,其中还包括他早期的两部戏曲剧本。20世纪70年代初期,他创作的《向阳花开》《小红马》和《半篮苹果》等河北梆子小戏经正定河北梆子剧团演出后,大受欢迎,多次获得河北省戏曲汇演大奖,并在电视台播出。80年代初,他又根据自己的小说《年头岁尾》改编了同名河北梆子剧本,在中央电视台多次播出。遗憾的是,因为年代久远,我们只搜集到了《半篮苹果》和《年头岁尾》。
作为大山老师的学生,作为他的一名敬仰者,在他离世十多年后,能为他编辑作品全集,让广大读者走进他的文学世界,欣赏到他那具有独特艺术魅力并且闪烁着深刻哲思光辉的佳作,是一件非常有意义的事情。通过整理和编辑这部作品全集,我对大山老师那种对待文学一丝不苟的严谨态度,又有了更深入的体会。他进行创作时,提炼不出深刻的思想内涵,不动笔;没有出乎意料的精彩结尾,也不肯动笔。为达到这一效果,他反复打腹稿,成形后还要一字不落地背给朋友们听,虚心听取意见,直到大家满意了才肯落于笔端。即便这样,还是不肯轻易拿出来,而是压在褥子底下,一放就是几个月。他是在对稿子做冷处理,直到差不多将其忘却,再拿出来修改。他对我说,这时候再看,就像看别人的作品,容易看出缺点来。想想看,像这样写出的小说,不是精品也难。我遇到过几次他让编辑“逼”着写稿,正值盛夏,他把自己关在小屋里,穿着背心和短裤,满脸淌汗。他说人家都来好几次了,不忍再让人家跑腿。我明白,只要他答应了,肯定不会让约稿编辑失望。20世纪80年代中期,他把我调到正定县文化馆搞创作,在他住过的那间小屋的床垫下面,我发现了几页手稿,那是他早期的小说《鼾声》,那清秀又不失遒劲的钢笔字,和他的为人一样清爽而有风骨,我珍藏至今,时常拿出来欣赏一番。自然,和读他那些精致生动的小说时一样,眼前总晃动着他的身影,一种亲切感油然而生。那时,我经常到他家里,和他一起谈文学,谈读书感受。他让我从徐悲鸿的那句“下笔不灵看飞燕,行文无序看花开”中,体味艺术的真谛。他喜欢鲁迅的深刻犀利,也喜欢孙犁的清新隽永。从他的作品中,可以看到这两位前辈作家的影响。国外作家,他喜欢契诃夫、梅里美和屠格涅夫。他让我反复研读他们的作品,从中汲取营养来充实自己。
1989年夏天,《人民日报》副刊发表了一整版孙犁先生的访谈。当时,西方的各种流派和写法正备受推崇。孙犁告诫大家要保持冷静与自信,对西方文学要取其精华,剔其糟粕,不要不分良莠统统吸收,更不要因此否定中国优秀的文学传统。我将报纸拿给大山老师看。他看后,微微地笑了,说这老先生真有意思,敢说真话。言语中,流露出对孙犁先生的敬佩。
他手术后的第二年,为了帮我完成组稿任务,创作了《杜小香》和《迎春酒会》,这也是他的“梦庄记事”系列的最后两篇。其时,我在河北文联《当代人》杂志担任小说编辑。那天晚上,他让我到他家里。他就站在我旁边,让我看他下午刚刚誊清的这两篇稿子。他说,这是他生病后写的第一组小说,一年多没有动笔了,有些把握不准,想听听我的看法。我匆匆地看完,还是“梦庄记事”系列的风格,文字更清淡简约了,然而寓意却愈发深邃。我说非常好,他却非让我提点意见。那两篇小说发表后,很快就被《小说选刊》和《新华文摘》转载。那是他手术后身体和精神状态最好的一个时期,但因为长期化疗,显得非常瘦弱。我至今还记得他站在我身边让我看稿子的情景。他是那么谦逊,那么看重别人的意见,没有一点名家的架子。那橘红色的灯光,映在他清癯的面颊上,显得格外温馨。他亲切的面容和那温馨的色彩,永远地刻在了我的记忆里。
几十年来,他一直扎根于正定这块沃土,真正和老百姓打成一片,他的作品所表达的都是自己对生活真实的感悟和发现。他说:“我不想再用文学图解政策,也不想用文学图解弗洛伊德或别的什么。我只想在我所熟悉的土地上,寻找一点天籁之声,自然之趣。”他的小说都来源于生活,像“梦庄记事”系列中的《老路》《杜小香》,还有“古城系列人物”中《老底》《老曹》《莲池老人》等等,都真有其人。前者身上汇集着中国农民上千年的历史积淀,后者则蕴含了正定古城的文化符号与基因。因为他从他们身上找到了历史和现实的契合点,因此人物形象真实生动,意韵悠长。
他患病后,有一次,我买了两条鱼给他补补身子,他却非让我退还人家,说不忍心看着这活蹦乱跳的生命被宰杀,年岁越大,越看不得这个。几天后我又去看望他,他笑着对我说,他特意让县政协的司机师傅开车去了一趟石家庄,将鱼投进石津运河放生了。他这种悲悯情怀,自然也体现在其作品中。
大山老师是把文学的社会功效放到第一位的。他常对我说:“咱们写小说,就是让人学‘好’的。”他写小说不是为了艺术而艺术,他要“给这个浮躁的社会,增添一点清凉,化解一份热恼”。因此,他的小说非常有益于世道人心,所传达的都是真善美、正能量。今天,重温他这些精美的作品,仿佛又回到了从前和他在一起的那些岁月,耳边也总回响着他那亲切幽默又极富哲理的话语,也更感受到了他那善良的心性和博大的胸怀。编辑这本全集的过程,是让我得到审美愉悦的过程,更是我学习的过程,同时思想境界也得以提升。
十多年来,我一直不忘大山老师对我的教诲,沿着他的创作道路,努力实现着我的文学理想。手法创新,不忘大众的审美;表现对生活的深刻感悟,不忘对社会风尚的引领。这是每一位作家的责任和本分,也是我今后努力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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