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瘦的诗人
油榨房,一个榨油的地方,实际上应该称作“榨油房”,不过我的父老兄弟们叫了几十年的“油榨房”,我不忍心再去改变它的名号。
油榨房在我老家的北面。我的老家古蔺李子坝,中间一个小坝子,三面环山,北面留下一个很大的岔口,一条大道蜿蜒其间,方便人们往来通行。根据风水斟辨,岔口过大,吹来的风是恶风,会给这里生活的人们带来灾难。为保佑子孙世代平安吉祥,易姓祖上一名望人士于清朝光绪年间,在岔口中间建座小石庙,希望能挡住外面吹来的恶风。民国十二年,程易两姓祖上知名人士发起,组织募捐钱物,在石庙的地址上扩建一座规模较大的庙宇,取名“镇风寺”,正堂屋檐的横梁上至今仍保留着程易两姓祖辈经首名字的墨迹。寺庙属三合头结构,正堂三间,左右厢房各两间,中间一块大院坝。房屋全部木制结构,青瓦屋面。解放后,搬掉庙里的菩萨塑像,改为集体食堂。再后来,政策调整因素,拆除集体食堂,改作油榨房。
油榨房由蒸炒房、碾房、压榨房几部分组成。蒸炒房在一间屋子里,碾房在正堂的左面厢房,压榨房设置在正堂里。碾房和压榨房占地面积很大。正堂和碾房之间的转角,在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年代里,改作三位女知青的住房。蒸炒房炒、蒸榨油菜籽,碾房用于碾碎榨油菜籽,压榨房是榨油的地方。
蒸炒房有土石炉灶一座、大木甑一个,炉灶上安放着一口大铁锅,木柴点火加热。碾房里面有环形碾槽、大型石碾滚、碾滚支架,用耕牛作动力,拉动碾磙转动,碾碎碾槽里面的原材料。压榨房里面的设置就复杂许多,有压架、榨体、撞杆。压架由纤绳和两根立木支架构成。榨体是用一根合抱粗的硬杂圆木,中分为二,镂空中间木质部分1.5米左右,两端保持原样,制作木槽,打磨完毕,将两块大木头上下合在一起,打上四道铁制抱箍,榨体制作完成。另外还要制作钎子、拨方、撞杆、油饼铁箍等配件。钎子用木料制作,一端粗,一端细,细的一端套上铁帽子。撞杆也是用较大的硬杂圆木制作,粗的一端叫“撞头”,套有铁帽子,细的一端叫“尾鳅”,足有一百多斤重。撞杆用两根麻绳吊在寺庙屋檐的横梁上,撞杆上系麻绳的圆形铁扣叫“转关儿(关键)”。
油榨房主要加工食用菜籽油,其制作过程说起来挺简单,包含炒、碾、蒸、制饼、压、榨几个步骤。先把菜籽加热炒出香味为准,送入碾房碾碎,再把碾碎的材料装入木甑蒸煮,蒸到一定程度出甑,用稻草和铁箍制作圆形油饼,最后把油饼装入压架和木榨里面加压出油。
认真操作起来,每道工序都是很艰苦的工作。蒸炒房的加热方式用柴火,一般两个工人完成操作,一个负责烧火,一个负责翻炒。负责翻炒的工人一铲一铲地翻炒菜籽,把水份炒干出锅,大约需要一个多小时的时间。火温的大小掌握适度,火小了,翻炒时间过长,火大了,菜籽容易炒糊炒坏,影响油质。在蒸炒房里工作,冬天日子还好过一些,炎炎夏日里,气温之高随时考验着人的承受能力,只要往蒸炒房里一站,不一会儿汗水就会把全身衣服湿透了。
碾房里的日子也不好过,人和牛都很累。牛拉着几百斤重的石碾磙一圈一圈地围着碾槽转,工人手里摇着撵牛鞭子,嘴里不停地呦喝着,一圈一圈地跟着牛围着碾槽转,一边还要腾出手去翻动碾槽里的菜籽,把菜籽碾成泥粉状,时间漫长,枯燥无味。
制作油饼是道精细活。先把四个圆形铁环叠起,用稻草在圆环里面编制草垫,把刚出甑的菜籽粉泥装在草垫里面,用脚板把菜籽粉泥踩紧压实,把稻草收拢编好,再踩实,把上下两道铁环取下,油饼制作算完成。刚出甑的菜籽粉泥温度高,趁热制作油饼才能成功,否则油饼容易散掉,用手提不起来,影响下一道工序。在高温下,用脚板去踩压油饼,也是件很痛苦的事情。
榨油是技术活,也是体力活。油饼制作完成,在压架里面初压后装入木榨,进入榨油的实质性阶段。榨油是四个工人共同协作,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四个人合力摆弄100多斤的撞杆,反复撞打,硬生生的把油饼里的油打压出来。一个工人掌握“撞头”,双手握着前吊绳,脚步在地面上移动, 保证“撞头”撞在钎子的铁帽上。掌握“撞头”不是随便一个人都可以的,眼巧劳力好,没有三五个月撞杆上摸拿的功夫,是吃不下那活路的。一个工人掌握“尾鳅”,保证撞杆尾部不晃动,同“撞头”的方向一致。掌握“尾鳅”的工人,同样手不离撞杆,双手握着后吊绳,撞杆启动腾空,左手松开,右手从“尾鳅”快速滑向“转关儿”处,脚步向前移动,用力配合“撞头”撞向钎子。两个工人处于“撞身”处,分别站在撞杆的两边,配合“撞头”、“尾鳅”用力把撞杆向后推向空中后迅速离开,剩下的工作就交给“撞头”和“尾鳅”去完成。
榨油也有专门的“号子”指挥统一四个工人的动作,“嗨——哟—哟—嗨!”、“嗨——哟—哟—嗨!”反复飘荡在我老家坝子的上空,配合着撞杆头铁帽猛烈撞击钎子铁帽“哐”、“哐”的声音,用“惊天动地”四个字来形容,一点儿也不夸张。
榨油房榨出来的油,用人工背到大村交到粮站,且根据规定必须交给粮站,粮站再按计划供应给非农业户口的人(那时被我们农村人称为“居民”)。我老家到大村有三十里的路程,全是山路,坡路居多,中间还隔着一条河。那时从大村运货物到我老家,运费单价在最高的时候仅只每百斤1.2元,而粮站对菜油的收购价,据说最低的时候也有3角多钱一斤,每百斤油菜籽可榨油33斤左右,卖油所得纳入生产队收入,年终决算依据工分多少分摊到社员人头。
油榨房,存在于1958年左右至1980年之间,在那个艰难的特殊年代里,是乡亲们生存的希望。那时候禁止投机倒把,一个生产队大大小小有个企业,让人们多少有点合理合法的收入,会让其他生产队的人很羡慕,繁杂的号子声和撞杆的声音混合在一起,听起来很不舒服,但我的乡亲们却乐意听,像欣赏古典音乐演奏。油榨房的收入纳入生产队的收入,自然会增加社员家庭的收入,生活的困难相对其他生产队要轻一些,从来没有听老人们说过我们生产队饿死过人,其中的主要原因可能在这里吧。油榨房的工作很苦很累,但每个家庭的青壮年都很主动到油榨房去上班,生产队安排进油榨房的上班轮次也必须考虑到每个家庭情况,尽量保证每个家庭至少有一个人进过油榨房做事,否则就要引起矛盾纠纷。
进油榨房做事的每个人,也有目的地安排背菜油到大村粮站,按轮次表实施。前一天晚上就把菜油装桶背到家里面,把菜油舀四五斤起来,再把相同重量的茶水到进桶里,第二天一大清早就背起油桶出发,快到粮站时,用力摇动油桶,让茶水与菜油较好的混合,如果被粮站的工作人员发现油里掺假,那就“吃不了兜着走”,轻者还油扣工分,重者进学习班挨批斗。用茶水置换出来的菜油,多数家庭自己不吃,而是私下里转卖给那些要油的人,换点钱物补充家用。我的乡亲们明知这样做不道德,但因生活所迫不得不做。在物质财富极为丰富的今天,掺假做假依然大行其道,相比而言,那时候我的乡亲们的做法就无可厚非了。
油榨房,也是我们儿时的乐园。油榨房外面的坝子,生产队常常用来堆放粮食作物。白天将收割的苞谷,或者是小麦,或者稻谷临时堆放在油榨房的坝子里面,晚上按公分情况分配给各农户。粮食分配是个很难的事情,在我记忆里面,似乎每次分粮食都要扯皮闹架,有的因为公分记录不对,有的因为粮食质量不如意,有的没事找事胡扯,往往闹起来就没完没了,时间长的,可以到第二天早晨才把粮食分下去。大人们扯皮,我们小孩子家懒得去管,大人们闹大人们的,我们玩我们的,追逐打闹,乌烟瘴气,不亦乐乎。玩累了,不管在麦草堆里,还是在苞谷壳堆里,躺下就呼呼大睡,第二早晨醒来回家,那时的父母亲们都很放心。如果年龄稍微大一些的孩子,想睡也不行,父母要逼着帮助背粮食回家,有时一晚上要跑几个来回。
如果分配的农作物里面有南瓜,或者红苕,我们会约上几个小朋友,悄悄拿上一些,去菜油库房舀点菜油,到知青孃孃的屋子里借火煮好,大吃特吃一通,那才是美味。不过,真正的美味,要数油炸小鱼儿。如遇大旱之年,桂花池里面的水快干时,我们用油榨房里围油菜籽的竹围边到塘里去围鱼,围上一两大桶小鱼,将就炒菜籽的锅放上半桶菜油,把鱼放进去淹着炸,在那时应该算是奢华享受。大人们对我们私拿油榨房里的菜油,也是“睁只眼闭只眼”,有时还会和我们共同享受“美味生活”。
土地责任制后,不再加工生产菜油了,油榨房闲置在那里。1986年,父亲他们筹措了点钱,把油榨房的产权买了过来,拆除榨油的所有设备,装上墙壁,供上几尊菩萨,恢复成庙子。从此,“镇风寺”理所当然地接受人们的香火朝拜,每年农历二月十九、六月十九、九月十九观音菩萨的生日,来烧香的人很多。
油榨房,在我所认知的文字中,有它生命的影子。我用我粗糙的语言记录它,为这方的人和事尽一点保存的心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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