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富永杰
这么多年的父亲
这么多年，父亲总是佝偻着
一步一步，平整着
涌涌而起的风雨雷电
这么多年，儿女们都进城了
只有父亲守在乡下
经营着老屋、园子、牛羊
以及一亩二分地和头上的天空
这么多年，每次进城
父亲总是拎着满满的菜、油、醋、面……
没喝完一杯茶就要走
这么多年，日子如雪
父亲总要把脚下的路扫了又扫
好让我们的来往轻缓
这么多年，父亲总是把自己当做永不打烊的旅馆
而我一直是午后，那个
锁住保险箱的小偷
西墙
在屋檐下，我突然抬起头
看见了裂缝的西墙，它像我的父亲
一直在无人问津的角落活着
雨后，我看见父亲蹲在西墙边颤动
他盯着我，像一个混合体
我已分不清他站着还是坐着
我已分不清他是墙还是躯体
如同我不敢看他的脸庞、眼睛、腰杆
不敢看他们各自内心的归宿与去向
如同我不敢抬头看西墙一样
玉米秆
我渴了
你就为我献出血
牛饿了
你就为它们献出身体
村里人冷了
你就献出火苗
当我空虚了
我就会躲进你的身体
跟着季节一起长高
我歌唱你
歌唱你前世的生命
后世的温暖
父亲进城
他佝着腰，半个身子都藏在了
一大袋洋芋底下
眼前的每一个台阶像是一座山
越长越高，他一抬头
就感觉头晕目眩
左手中为孙子买的摇铃像心中盛开的花
他大口地喘气，城里的每一个台阶
他都得谨慎地伸出脚去试探
彷佛在老家摸着石头过河
他攀爬在楼梯间
时不时大声咳嗽一声
每咳一下，身体就像一根猛然奔起的弹簧
他呼吸紧促
止不住的脚步轻盈
当我开门接过他身上所有物品时
他嗖的一下抢过母亲怀中的孙子
刚要亲吻时
他发现胡子挡住了自己
于是，他选择隔着空气
相互亲吻、挑逗、哼唱……
村小春色
发绿的柳枝，围着
死草、小花、枯枝、篮杆
雨变成营养水
风变招魂幡
死和生开始谈话
围着操场跑步的老教师
悄然间多了一条锁链
几缕新鲜的阳光
渐渐远离了驻足的我
泥土开始温和，石头上长出嫩芽
围墙圈着的土地，添了白发的人
几个展示衣服的女教师
三十岁没有老婆的小伙子，没完没了的
踩着一簇嫩黄的蒲公英
哨声急促，脏兮兮的红领巾
伴随着孩子们整齐的脚步
打了一下趔趄的校长
扶住了一棵清脆的松树
小鸟欢叫，高低不平的操场上
一脚空、一脚实
春天走近时，好像做了许多手脚
分娩日
她的身体被锁在了产室四壁
窗外的飞鸟加速了飞翔
整座楼也在颤动，她的经脉暴起
好像发怒的藤蔓
她的手指，像一根根钉子
一次又一次地穿透了床单
她的腿脚，像跌倒在了湖中
她的血汗在她的身体上开了一刀又一刀
她呼气、吸气，翻腾、打滚
接连不断的叫爹喊娘
仿佛奔涌的苍茫
她的宫口只有一块巴掌大的地方
天堂和人世也就那么大
她从怀胎十月、阵痛到分娩的过程
从未解开枷锁
手头的钥匙哞哞，从未停止鸣叫
老人家说：人生人，吓死人……
话到一半，我就被剩下的颤音劈成了两半
仿佛1987年8月3日中的我和母亲
当我在门缝中凝望
如同半个世纪的分离与等待
她那疲惫的身影如长征的路上一只瘦弱的蚂蚁
一只脚挪进了前生，一只脚还在来世
我轻轻把她抱起，她却用微弱的呼吸问我
我们的孩子是男是女
刹那间，天空的蓝、太阳的暖纷纷落地
光阴
无法想象
额头滚烫了一辈子的钨丝
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是怎样
用拳头抵着疼痛
说出胸口的的顽疾
那些还没来得及走出灯管的光线
深夜，一次次把我捆绑
扔入深不见底的村庄
沾在阴影背后经年的尘埃
清晰地印下我的指纹
而我对这些河流状的纹络并不熟悉
记得似乎是很小的时候
娘请算命先生看过我的手相
那三道符至今仍贴在我的前胸和后背
画着鹰和房顶的风声
磨月亮的人在黑白照片里进进出出
锄地
在坚硬的城市里抬头看天的人
体内藏着一把锄头
睡在工棚里，送走月亮
掏出大山，挡在来风的方向
画一条山路
两三点人影
七八棵枯树
十几亩方田
开始锄禾
尽量避开泥土下的骨头
翻杂草。计算抽穗期
顺手拔一味不知名的草药，嚼碎
贴在后背疼痛处
天黑了。不回家
只看探出门来的一束光
和光里的影子，相互搀扶
母亲
是谁的血液把夕阳下的天空渲染
沉醉寂寞的归途
是谁的双手把黑夜里的星星擦亮
守护酣睡的脸庞
是谁在守望中把生命弯成一座桥
白了鬓发 干涸了双眼
只为渡我到河流那边
母亲呵，我亲爱的妈妈
今夜一声轻轻的祝福
无奈
词藻变得轻浮
万物变得渺小
只因
我把泪流在你面前
你把泪流在心里
而
给我最美的笑脸
还有印在你脊背上不再歪扭的脚步
依靠
汽笛声一响
村里的小伙子就走了
去天南海北的大都市
去十几平米的出租房
去钢筋水泥的风雨雷电里
只剩下了老人
几只牛羊、几分田地……
而就在此刻
年年的此刻
老人们就聚集在村口的磨盘边
互相陪伴孤独与希望
拉家常,诉说远方的儿孙
身体里的老病
更多的时候靠着磨盘晒太阳、晒心病
磨牙、打盹、睡觉
在梦里与远方的亲人相遇
也许，有的再没醒过来
又是一天，他们朝着磨盘走去
唠叨、打盹、玩笑、诉苦……
尽管岁月凶险
尽管远方太远
他们知道
这里是最后的等待
高烧
台灯化开黏稠的黑
我伏身桌案
在坐标纸上坚持以点描线
巴掌大的亮光下，曲线的形状
就如一只蚂蚁跑过秋风
此刻我不需要对曲线做出
科学的解释。一切都是回顾
关掉台灯的瞬间
手指被烫的生疼
我试着摸摸高烧三十九度的额头
再摸摸灯管
再额头，再灯管
摸着摸着，我就像一段钨丝
通体红亮
玉米地
整个夏天我的亲人都在玉米地劳作
他们的头高过玉米。轻微的沙沙声
像蚕咀嚼着阳光
偶尔，零落的话语绕过一些绿
到达另一个人或另一些人
吵醒骨缝间沉睡的铁
和眼睛里晒制的盐
植种。这是技术员说出的名词
他们不理解。也不知道培育出的种子
将被运往哪里，会在哪里生根，发芽
及时折断玉米的头，促进母本吐丝
传上父本的粉
这是他们需要做的工作
带着淡淡的伤痛和植出好种子的喜悦
他们知道，只要保持头高过玉米就不会错
上六盘山
到了山坡，车慢了下来
和我那年迈的父亲一样
喘着气
却又歇息不下来
午时掉入黑夜又浮出白昼
六盘山洞口
鸦雀凝结的村庄已无声无影
草木拂过车窗
车内的小孩撅着嘴巴，大人们的身体
就像上山的风
背后还有雨电相随
这么多年了，我和他们有着同样的羽毛
还未长出的飞翔
每走过这缓慢的路途
身体都会飞为尘世而生的毛发
像马鬃之上的雪花
清洗时间，打磨黑夜
放出最锋利刀子
去切割千山万水
作者介绍：富永杰，男，教师，1987年生于甘肃华亭一个偏僻的村庄，爱好诗歌创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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