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纪实:《放滩——一个家族的记忆》之段家和张家

2016-04-21 07:39 来源:川南经济网www.chuannane.com 责任编辑:寒江雪
摘要】段文汉:一级美术师、编剧。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中国戏剧家协会会员。曾任泸州市文化局创作办公室主任、泸州市文联副主席。现退休。 《潮起大江》为家族纪实小说《放滩》的第一部。 《放滩》旨在以文化的视角,从解剖一个家族的百年变迁入手,管窥一个世纪


 
           段文汉:一级美术师、编剧。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中国戏剧家协会会员。曾任泸州市文化局创作办公室主任、泸州市文联副主席。现退休。
        《潮起大江》为家族纪实小说《放滩》的第一部。
        《放滩》旨在以文化的视角,从解剖一个家族的百年变迁入手,管窥一个世纪来中国革命的动因、走向之内在的人文因素。
 
放滩

——一个家族的记忆  
 
第一部  潮起大江
 
段文汉 著
目次
第一章 段家和张家

第二章 归去来

第三章 祸兮福兮

第四章 一念家山百感俱

      附录
  
题记:
         我家乡的河叫长江。
        长江在我的家乡流淌了亿万年,一直就这样弯弯曲曲,从西往东静静地流淌。自苍苍茫茫的天际来,向苍苍茫茫的天际去。
         家乡的故事和所有古今国产故事一样,据说都自几千年前,从长江和黄河之滨那坎坎伐檀的号子声中开始,顺着清且涟猗的河流,穿越过岁月的重重幕障,流淌成故事里的各色人物,流淌成各色人物的衣食住行、喜怒哀乐、恩怨情仇、生死沉浮,最终流淌成我们民族脸上的千古沧桑。
        更流成经史子集、道德文章,流成诗经、乐府,流成唐诗、宋词、元曲,流成杂剧和乐坊。
        哪怕是草木荣枯、沧海桑田,哪怕是邦国兴废、朝代更替,你以为那就是开天辟地,改天换日了?而长河却自是沉稳安闲,依旧曲折着,从西往东静静地流淌,一路自唱自吟着他的唐诗宋词元曲。自苍苍茫茫的天际来,向苍苍茫茫的天际去。
        也无论秦皇汉武、唐宗宋祖,也无论成吉思汗、绝代风流,你以为那就是天王老子,敢头触不周,就能够叫日月换新天了?而长河却自是沉稳安闲,依旧曲折着,从西往东静静地地流淌,一路自唱自吟着他的唐诗宋词元曲。自苍苍茫茫的天际来,向苍苍茫茫的天际去。
        于是,我们隐约听见有圣贤在喟叹: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于是,我们隐约听见有骚人在长歌: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怅然而涕下!
         而佛,在那里拈花微笑……
 
第一部  潮起大江
 
第一章 段家和张家
 

1
         眼下正值学校放暑假,段祺坤受派去成都干事。
         他草草地给自己收拾了两套换洗衣服,用一块家机布打成个蓝布包袱,斜栓在背上;股袋儿则系在衣服里面贴身处的裤腰上,里面放了紧要文书和物件、十来块银洋、一些零碎铜钱;手上还夹把红油纸伞,伞边儿已经开始有些破损;嫌天热,原本不大在意读书人衣着的体面,也就不穿长衫,着一身蓝家机粗布对襟裤褂。一个教书先生,就这样出了门,更加肤黑体胖,活脱脱就是一个做吃辛苦饭的小商人,倒也不惹人注意。
天还没亮,更加上放暑假,学堂里一片寂静。段祺坤轻手轻脚地锁好寝室的门,来到天井里,看看天色。夜空中积着厚重的云层,一片灰黑,偶尔          从云层的缝隙间见得隐约的天光。似乎有极低沉的隆隆声又从天边传来,仿佛是响雷。
         就下意识地捏了捏手中的雨伞。然后猫一般曲曲折折摸到了学堂的大门口。
         因为是去干一桩不可让旁人知晓的事情,也就不想惊动门房的校工,自去轻轻个抬下那根硕大的门杠,小心地打开门别儿。哪晓得在开门时,那平常开关也并不见有多大声响的两扇大门,此时却在万籁俱寂中,咿呀地叫得如同呐喊!
         就惊动了门房的校工,喊一声:“哪个?”便咵咵地敲打火石点灯。
         段祺坤赶忙说:“是我,段祺坤。你不消起来得。”
         校工一边应答:“哦呀,是段先生哦,咋个不喊我来给先生开门。”一边就慌忙披件衣服出了门房,来帮段祺坤开门。
         段祺坤有些歉意:“天还偌个早,说不惊动你的,还是打搅你了。”又有意补充一句:“老娘病了,要赶着回去。”
         校工说:“都说段先生是大孝子,果不其然呐。”又说“天还没大亮,我送先生去码头啵?”
         段祺坤忙说:“不不不,天马上就亮了。我这个样子,也不像是身上有银两的人,还怕哪个来抢我不成?”
         就一个人径自来到街头。
         这时,天光稍微亮开了一点儿,街两边黑黢黢的房屋,夹着一条青石板铺砌的街道,已大致可见灰白的街面。要在平时,恐怕就已经断断续续有进城卖菜的农夫,踩着塔塔的脚步声,从黑幕中钻了出来。也会有卖泡粑、桐叶甜浆粑、油条豆浆的吆喝声,开始在大街小巷中游荡。那些小户人家的主妇们就被叫醒,慌忙提一盏菜油点灯芯草的亮油壶,另只手扣着大襟的衣扣,一双小脚迈着细碎的步子,急忙忙的进了厨房,給给一家人烧洗脸水,做早饭。也或许会打开大门,买些过路的小菜或早点,省了做早饭和上街卖菜的功夫。当真是老话一句:早起三朝当一功呢。
         但是,近来却不行了。
         近两年,川南乐山、犍为、叙府一直到泸州,革命党不断起事。自去年熊克武、佘竟成攻打嘉定的起义队伍退经叙府后,叙府官方也就更加紧张起来。上头又严令捉拿,官府心惊肉跳,百姓也人心惶惶,哪个愿意天不见亮出来闯到鬼,拿给巡防营那些脸青面黑兵丁当成革命党抓起来,拖到河边上沙坝头砍了脑壳?
         就只剩得段祺坤一个人在阒无一人的街上疾走,警起耳朵听有没有巡夜士兵的脚步声在黑暗中响起,随时准备着岔进小巷子里去躲起来。背上也就不免毛刺刺地有些发紧,腿肚子竟然还微微地颤抖起来。
         段祺坤就在心里骂自己一声:“二十几岁的人了,偌个不经事,有点出息要得啵?”
         也许自己也并不是害怕,而是激动呢?头一回干这种自认是豪杰侠客之举的事情哒!十数年寒窗,一肚皮经纶,总希冀干一番大事业,今天终于开了头,于自己,也当真要算是一个顶重要的日子,哪得不激动兴奋!
         就强自镇定自己,小腿也渐渐不抖,倒还有些雄赳赳起来,步子也迈得更大了,一步步稳稳地朝合江门赶去。
         人哪,也当真奇了怪了,越是提着脑壳耍的危险事情,好像还越是让你好奇、兴奋,越是吸引你去跃跃欲试。
         就想起小时候爬树子,当妈的越是在下面着急得围着树子团团转,自个越是嘻嘻地笑着朝高处爬。
         这时,天色开始亮出鱼肚白来。
         虽是清晨,却依然闷热。没一丝丝儿风,空气都呆滞着,呆滞着似乎在静听天际上那隐隐约约的雷声。天际上的郁雷一声声不紧不慢。不紧不慢的郁雷在窥测着时机,在聚集着乌云……于是,呆滞着的空气便微微地颤栗,开始有了些须紧张,开始有了些须惊惧,惊惊惶惶地等待着迟早总要来临的一场暴风雨。
         到得合江门,城门刚刚打开,已经有几名巡防营的清兵把守,盘查过往行人,搜捕革命党人。
          段祺坤大步走到城门洞,和一个守城士卒相互拱拱手。那军士便笑道:“哥子出门好早。”旋就向旁边的一个脸色灰暗,寡瘦脸,烟灰儿摸样的弁目悄声说:“这是我一个堂口的哥子,出门做点小生意。”段祺坤也赶忙上前,悄悄塞两块银元在在那烟灰儿弁目鸡爪般硬瘦的手里。烟灰儿弁目也就不再搜查,只含糊地哼哼一声:“发财,发财。”挥挥手,放行了。
           段祺坤出门的期会和路线,当然是叙府同盟会的人事先安排好了的。那个在城门口接应他的,就是一个当地袍哥卒门里的弟兄,也是同盟会会员。
         出了城门,便是一排宽大的石梯,直下到江边的河滩地。段祺坤快步下了石梯,不由得又回头望了一眼。混沌凝固的晨曦中,那黑黝黝的城门正如一尊怪兽,张着个血盆大口,虎视眈眈地蛰伏在河边。
         段祺坤蓦地悲从中来。
         就在去年初,佘竟成正是从这道城门押解出来,到河滩地里被砍了头。
         佘竟成组织的起义几起几落,终于在攻打嘉定失利后,且伤且病,由两个弟兄伙架着,过叙府辖下的屏山县境,南撤云南。一行人且战且走,和熊克武又失散了。到一处山垭口时,已是又饿又累,十分狼狈。抬眼望去,两边峭壁连绵,略无阙处;莽莽苍苍,全是丛林荆棘。好歹寻得一个樵夫问路,樵夫说此地叫做断蛇坡,前去云南已是不远。佘竟成一听,脸色骤变,长叹一声,说:“断蛇坡!我佘竟成命该绝于此了。”便不听部下劝说,坚执不再前行。待刚刚强行遣散了部众,已经伏兵四起。
       佘竟成终于被清兵所获。
       押解叙府三百里途中,沿途百姓为佘大哥挂彩披红,识与不识,皆拦路祭拜。佘大哥也晓得,那是众人敬他这袍哥大爷是义气好汉,却未必知晓他今日的作为。于是抖擞起精神,一路大声宣讲孙中山的三民主义。
        段祺坤的脚步不由得慢了下来,寻至河滩上佘竟成陨命处,站住了。
        他清楚地记得,佘竟成一身红色囚服,五花大绑着押解刑场,虽然伤病和囚禁已经让他显得十分憔悴,只是高大的身架还不失挺拔,且昂首挺胸,毫无惧色。
(佘竟成就义图   段文汉画于纪念辛亥革命100周年时)
 
        那日,也是这般黑云压城,只是那时正春寒料峭,阴霾满江,凄厉的北风一阵紧似一阵。百姓仍是沿街焚香祭拜,佘竟成也一路高喊谢喽谢喽,一路就大声朗诵他的绝命诗:
     牡丹将放先自残,未饮黄龙酒不干。
        同志偌有继我者,剑下孤魂心自安。
       有混在人群中的会党弟兄带头,街两边黑压压人群就爆出一阵阵为佘竟成叫好鼓劲的声浪来:
       “好,好诗!”
       “佘大哥走好。”
       “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
       为绑赴刑场的江湖好汉喝彩叫好,原是自古行刑的旧俗,官方也无由弹压,只是不免心惊,深怕哥老会的弟兄伙乘机来劫法场。于是,士卒们手中的刀枪,就差不多要在手心里捏出汗来了。
        那时,段祺坤也在人群中,被人流推着攘着,跟到了河滩地刑场。
         刑场上已经铺好了一张血红的毡子,佘竟成却气昂昂地站着不肯下跪,说:“我佘某为国家争前途,为民族争独立,为百姓争生存,何罪之有?男儿膝下有黄金,大丈夫死不屈膝!”
         行刑刽子为难了,低声哀告:“佘大哥,我也是汉流隶门的袍哥弟兄,素来敬重大哥,今天送大哥上路实是不得已。大哥偌个样子直挺挺的站着,兄弟不好行事。要是活路没做到家,大哥也不好受哒。”佘竟成说:“那好,我就矮你一截,坐这毡子上嘛。”行刑刽子说:“谢大哥。昨天兄弟磨了一晚上的刀,保准快当,经佑得大哥没丁点儿痛苦。”
         原来,清朝惯例,但凡重罪犯人问斩,或刽子手公报私仇,便用钝刀砍头,往往一刀不得殒命,令犯人十分痛楚。快刀行刑,倒成了一种恩惠!
         佘竟成就在那红毡子上坐定,又尽全力对人群高喊:“同志若有继我者,剑下孤魂心自安!……”
         行刑刽子手起刀落,卷着一阵腥风,卷着一腔项血。只是那刀光中,佘竟成的头颅却并不落地,反倒一跃而起,立冲冲在空中停了片刻,才轻轻飘落在红毡子上,稳稳地停住了。段祺坤透过自己眼中的泪雾,分明看到佘竟成的头颅停在空中时,竟双目如矩,还对众人一笑。其时,他那一声大喊,也正从河对岸的山崖反射回来,和着潇潇的江风,在众人头上盘旋,荡气回肠,久久不肯散去……
           佘竟成就义后才一年,全国和四川的形势都已经大变。就在两个月前,成都各团体两千多人在铁路公司开会,成立四川保路同志会,四处张贴《保路同志会宣言书》和《四川保路同志会报告》,并分路讲演,一时间全川震动。各州县各团体保路同志分会也相继成立,会员立马发展到了几十万人。但随着声势的扩大,保路同志会内部也就开始有了分歧。革命派人物,性子一急起来就有些口吃的张澜,在会上就激烈反对正、副会长蒲殿俊、罗纶文明争路的主张。到8月,罢市罢课风潮首先在成都发端,迅速席卷到全川各地。眼下,有组织的抗粮抗捐,捣毁经征局、厘金局和巡警局的事情,也就接二连三地发生了。段祺坤他们也接到成都革命党人发出的,号召川人共图自保,隐含革命独立之意的《川人自保商榷书》的传单。大家一商量,觉得是应该乘势而动的时候了。但是,原来革命党人在宜宾库存的那些武器弹药,在上回熊克武主持的那次起义失败时,全部被巡防营起获了去,还牺牲了包括佘竟成在内的好几个同志。于是大家筹集了资金,派段祺坤去成都,一方面是和成都会党加强联络,更主要的是通过他们的渠道购置一批枪弹。
         段祺坤在河滩地里佘竟成殒命处,哀悼了片刻,伸出巴掌一把抹去了眼角的泪水,按了按鼓袋儿里头装的东西,咬咬牙,大步向河边的揽载船走去。刚上船,一场暴雨就哗哗而至……
 
2
        段祺坤是在泸州师范读书时和佘竟成相识的。
        在光绪二十七年,也就是1901年,14岁的段祺坤算是赶上末班船,在省城由学政主考的院试中考取了秀才。
        其时,古老而又悠久的科举考试制度,正受到维新派和洋务派们强劲的两面夹攻,命在旦夕。也就在那时,在国人眼里如此强大的、被洋务派引以为骄傲和资本的北洋水师,竟然败在弹丸之国日本舰队的手下,而且全军覆没。在段祺坤启程去成都参加院试时,就已经传出了皇上和老佛爷下诏永远停考武科,也将逐渐递减文科科举名额,还要在乡试和会试中废八股,考策论,增加政治、历史、地理、军事等科目的消息。这对于那些十年寒窗,埋头于四书五经,致力于代圣人立言的八股文章,朝朝暮暮期盼着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儒学弟子来说,无疑是理想和进身之阶的轰然坍塌。
         开办新学之风,便在中国日渐盛行,再加上光绪皇帝明令下诏倡办,各地的新式学堂,就雨后春笋般纷纷冒出了地面。
         于是,读书人入新学开始成为时髦。
         段祺坤是不是赶时髦之辈,倒也无从考证,但就其往后的作为看,他那时已经认定了中国非得全面向西方列强学习,励精图治,方能富国强兵,新学定将完全取代科举,成为显学,成为读书人新的出路,倒是可以确定的了。于是,段祺坤在考中秀才的次年,又通过两榜考试,就近入了川南师范学堂,选修了当时新从西洋引进的学科之一的数学。

(泸州川南师范学堂旧址。 照片来自网络)
 
        那川南师范学堂,也是开办于段祺坤考中秀才那年,学堂设在叙府下游两百多里水路的泸州。开办之初,叫做川南经纬学堂,次年,奉光绪皇帝诏,学堂更名为川南师范学堂。川南师范学堂虽然只是中等师范,但课程几乎全部仿照高等学堂设置。且首任学监,也即是校长,就是翰林学士,蜀中第一宿儒赵熙(注1)。蜀谚云:家有赵翁书,斯人方不俗。所以,川南师范学堂也因了赵熙学监,在川中名噪一时。段祺坤报考川南师范学堂,一方面是家中经济状况,还不大能够供给他去省城念书;而更其主要的,倒是冲着赵熙的名气。

(赵熙,字尧生像。)    (赵熙字画。  照片来自网络。)
 
        也因此,段祺坤在入学的第一次朝会上,就为学监赵熙的一番演讲,大为振奋。
         那时,赵熙也才正当中年,三十几岁年纪,一袭青布长衫,一架深藏学问的眼镜,健步走上操场边的司令台,向台前一站,立马就全场清风雅静。
         赵熙轻声咳嗽两声,清了清嗓子,然后开讲:“同学诸君,今天,啊,我要演讲的题目,是本学堂的教学宗旨。”
         这时,一个胖胖的教务主任跑咚咚地上台来,将一个当时还有些稀奇的、用洋铁皮敲成的传话筒,恭恭敬敬地捧给赵熙。
          赵熙只摇摇手,推开了传话筒,又继续讲,声音虽然不算十分洪亮,但是却能够让全校的师生都能够听得清楚:“诸位晓得本学堂开办之初,为啥子叫做川南经纬学堂吗,啊?让本学监来告诉诸位。
        “本学堂之所以命名经纬者,啊,是说:为学要为上下古今之学,不能只求耳目尺寸,是为纵;当为大通世界之学,不能拘守方隅,这就叫做横。纵是经,横是纬。今日世界之学问,已非古今之国学所能概全。且兼修西洋之思想、现代之科技,已为复兴中华、富国强兵之亟需,是万万不可等闲视之的了!是,为学之道也。
        “那么,啥子是致用之道呐,啊?
         “子曰,学而时习之。学而时习之的习,预习复习之习欤?非也!是演练也、行也、践也。本学监为此,专门撰写了一副楹联,刻在校门上,            诸君可曾看见?”
         学生们就齐声回答:“看见了!”
          赵熙就说:“好,大齐家就随我诵读一遍。合德智体而为士。”
          学生们齐声念:“合德智体而为士。”
         赵熙又念下联:“通天地人之谓儒。”
          学生们接着念:“通天地人之谓儒。”
         赵熙又继续演讲:“这就是本学监教给诸位的致用之道,以此,庶几可达于智、仁、勇之三达德。好学近乎知,力行近乎仁,知耻近乎勇。知斯三者,则知所以修身;知所以修身,则知所以治人;知所以治人,则知所以治天下国家矣。
         “这,就是本学堂办学之理念。愿与诸生共勉之!”
         台下就哄地响起了一片的掌声。段祺坤和一些新生先是一惊,不觉一愣,但立刻也就明白,随着就使劲儿鼓起掌来。
        那时,演讲和鼓掌,也都还是新鲜得很的事情。
        演讲和鼓掌真是好东西!
         当一个德高望重的长者登高一呼,下面的听众掌声一起,那呼号声和掌声就相互激荡着,裹挟着,有如大江的潮水,向一个方向冲刷而去。其间,段祺坤不由得就血脉贲张起来,竟像下河放滩,中流击水,身体轻飘飘地,被那洪流般的掌声抬着,推着,逐浪而去。就觉得天将降大任于斯人矣,自己似乎就要成为国家的洪钟大器,肩负起平天下的重任来!
         往下的日子,段祺坤几乎时时处于新思想,新知识所刺激起来的新奇与亢奋之中,满脑壳的康有为梁启超严复,满脑壳的孙文黄兴章太炎,满脑壳的亚里士多德伏尔泰达尔文孟德斯鸠康德黑格尔,满脑壳的克伦威尔拿破仑华盛顿俾斯麦伊藤博文。他们简直就是如梦初醒,才晓得天朝之外,还有如此大的世界,经史之外竟有如此多的学问!好像窒息久了的人,猛地吸入了大量的氧气,那醉氧也竟如醉酒一般,兴奋激动得晕晕乎乎,雄心与勇气都顿时大增。
        这就读到了毕业班。
        这时,学监赵熙又从四川省城高等学堂,也就是后来的四川大学,特地延聘来两位留日归来的教习,其中一位姓林的教习担任了段祺坤他们班的几何教师。
       这日,林教习头回来段祺坤他们班上上课,就有些出乎学生们的意外。那时,日本国差不多成了孙中山、黄兴他们革命党避难和聚集的窝子,所以留日学生中的革命党也就非常之多。所以,学生们也就以为那林教习一定也会如邹容、陈天华、林觉民一般长发飘飘,风流倜傥,言辞激烈。不成想夹着书本、教鞭和三角板走进教室来的林教习,竟是如此白净瘦小,又带着深度的近视眼镜,也没有穿洋装,依旧一袭长衫,一双布鞋,只是头上本来该佩戴的瓜皮帽换做了西洋的博士帽,也不晓得那帽子里是盘着发辫还是剪了发辫。
学生们就差不多一齐小声地哦了一声。
        林教习踏上讲台,在讲桌上放下手中的东西,然后揭下头上的帽子来,一条油黑的、盘在头顶的发辫,就从头上垂了下来。
         学生们又哦了一声,叽叽喳喳地小声议论起来。
        那林教习也并不急着开口,只是笑眯眯地望着全班学生。直等到叽叽喳喳的小声议论停了下来,这才将双臂朝上一举,抖落下笼着两手、松松垮垮的袖头来,去粉笔盒里取了一支粉笔,转身去黑板上写下两个大字:林慧。
        林教习转身来,终于开腔了:“本人,姓林名慧。莫笑,慧心男女皆有,听听我的嗓音,是娘娘腔吗?”又说:“晓得你们有人在拿我这头上有没有辫子打赌。好,现在底盘揭开,输了的要请客,包括请我啊。”
        学生们又哄地笑了起来。
        段祺坤就站起来说:“先生的那条发辫是真的还是假的哟,不要等我们白白的输了哦!”
        林教习就将发辫捞到胸前来,用手握着,扎实扯了两下,说:“没有扯脱吧?货真价实!”
       又一个学生站起来问:“听说留日学生大多剪了辫子,先生为啥子还留着呐?”
       林教习说:“喔唷,我胆小,怕满八儿杀头。扬州十日!扬州十日记得吧,血流成河,血流成河呀。再说了,我这条奴才尾巴留着,也还有些用处呢,待会儿你们就晓得了。好了,我们上的是几何课,不说这个,书归正传。”
        就将粉笔绕在辫稍上,另只手将辫子中间按在黑板上固定为圆心,画了一个标标准准的圆。然后回过身来,拍掉手上的粉笔灰,得意地说:“咋样,我觉得比学堂头找木匠仿制的圆规还方便好用些呢。今天我们开讲圆的切线方程。开讲之前,先复习一下圆切线的定义,我要先请一位同学来复述一下。”就拿眼睛来在教室里扫了一遍,停在了段祺坤身上:“就这位同学吧,请先报姓名,好吗?”
        段祺坤站起来报了姓名,林教习眼睛片后面就似乎闪了一下光,但却又立刻收敛,依旧笑眯眯地等着段祺坤回答。待段祺坤回答了过圆半径端点,且垂直于圆半径的直线,就叫做圆的切线之后,林教习就开始了他的讲课。
        一堂课就在轻松有趣的气氛中,极快地过去。下课后,林教习随学生们一起走出教室,分手时,特地留下段祺坤,叫他饭后到他的寝室里去一下。
         年轻人总是好奇的。更何况这林教习也当真有点儿稀奇,有点儿神秘。好奇心驱使着,段祺坤在学生食堂吃完午饭,就立马去了学堂给林教习安排的单身教师宿舍。
         但是不巧,敲开门时,却见林教习房间里另有生人。段祺坤忙说:“先生有事,我下回来吧。”就要退了出去。林教习却叫住了他,说:“不妨,进来坐吧。哦,当真,还没得凳子了哒,就委屈你坐床边,好吧?”然后,就从抽屉里拿出一个油纸包着的东西来递给段祺坤,说:“成都有人托我带给你的,打开看看吧。”
          段祺坤满腹狐疑,迟迟疑疑地解开了油纸包上捆着的麻绳,打开油纸来,原来是几本书。面上的一本是严复翻译的《天演论》,下面两本却是禁书,一本是《革命军》,一本书《警世钟》。
         段祺坤瞟了林教习和他对面坐着的那个生人一眼,见两个人都正直直地盯着他。而且,那个生人壮实高大,一副武人模样,看样子有二十七、八年纪了,却还着一身玄色日本国的学生装,委实有些令人生疑。就不免有些心跳脸黄起来,赶忙将书放回桌上,嗫嚅着说:“先生是不是弄错了?……”
        林教习说:“张季刚,张季刚你认识吧?”
         段祺坤心上不觉一惊,就下意识地又看了那个生人一眼,没敢做声。
        林教习哦了一声,说:“是我疏忽了!”就指着那个生人,说:“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我在日本时结识的朋友,佘竟成佘大哥,是你们泸州的名人噢!”
         段祺坤当然晓得佘大哥,泸州小市人,有名的义字堂口的袍哥舵把子大爷。同学私下把佘竟成传得神得很,说他去日本国见过孙中山,是孙中山封他做川南区司令,派他回来发动会党反清起义的。
         这正是段祺坤景仰的人物,不想竟在眼前。段祺坤就慌忙站起来作揖:“喔唷,原来是佘大哥呀!久仰久仰。”
        佘竟成笑道:“你们学堂的先生和学生里头,我还是有好些朋友哩。”就点了几个名字:吴玉章、但懋辛、黄复生、谢持、黄方、曹叔实、陈漱云。
          段祺坤兴奋起来,说:“都是些我极敬佩的学长,他们组织的输送学社我也参加了的。可惜,现在他们差不多都毕业离开了。”
          佘竟成说:“好,偌嘛,我们也是朋友了!”
          林教习笑了:“好、好,这下该把书收起来了啵?”
           段祺坤也就不好意思地笑了,赶忙把书依旧包好,放进书包里去。
           林教习问:“张季刚,我教四川省城高等学堂时的学生,你们是啥子关系?”
           段祺坤说:“我们都是宜宾人,又是同科秀才。不过,关系还不只是这点,几句话也还说它不清楚……”
           林教习说:“那,以后慢慢听你讲。”
 
          注1:赵熙(1867——1948),字尧生、号香宋,四川荣县人。蜀中五老七贤之一,世称“晚清第一词人”。也善于书画及编剧。光绪18年,赵熙以25岁中进士,列殿试二等,选翰林院庶吉士。次年,应保和殿大考,列一等,受翰林院国史编修,转监察御史。
 
3
        段祺坤和张季刚的关系,当真还不是一两句话就说得清楚的。
        段家和张家在地方上都算得上是有些影响的书香门第。
        现在的四川人,大多是明末清初湖广填四川时的移民后代。
        段家和张家都是湖广填四川时迁来四川的移民。
         我们四川有一个流传了很久的民间传说,说是张献忠起事前做小生意来到四川。有一天正行路间,忽然内急,便窜到林子里去拉野屎。拉完了一想,糟糕!身上啥也没带,拿啥子揩屁股呐?要是住鸡毛小店,还可以悄悄折那床铺谷草下挡草的的竹篦巴来当刮屎片儿,从来不去管他每晚吹灯时,店家的幺师唱也似地吆喝:“楼上客,楼下客,听我幺师办交接:要窝屎,有草纸,不要折我床上的篦片子;要窝尿,有夜壶,不要在我床上画地图。”而此时,张献忠却只能翘着个屁股在那儿四处张望,伸手可及的地方,要折刮屎片儿刮屎棍儿都不能够。林子上空正慢慢浮游着厚厚的灰色层云,几只蝉子和着声,长声吆吆地拼命叫唤,那叫声让灰蒙蒙的层云和闷热的空气竟一齐微微地颤抖,让人心里一阵紧似一阵,汗水也就顺着张献忠的脊梁痒痒地流了下来。张献忠实在不喜欢四川,不喜欢四川人,不喜欢四川的山,不喜欢四川这灰蒙蒙的天气和压得人气都出不了的厚厚实实的层云,不喜欢四川这如紧扣在蒸笼里一般的闷热,更不喜欢蹲在这儿闻那在闷热的天气中,无法散开去的、一阵臭似一阵的大便味儿。张献忠一阵心烦,却又无可奈何。其时,身旁就有一种绿油油的,大张大张的野草叶片儿,有意逗惹似地伸到他鼻子面前来晃悠。张献忠不晓得那是什么草,但看那叶片儿也还厚实,且茸茸地显得柔软,摘来揩屁股怕也还可以。岂知被他看中的那长着大叶片儿的草叫霍麻,那霍麻岂是轻易惹得的东西?叶片儿只要轻轻碰着了人的皮肤,那皮肤立马就要痛得火烧火燎地红肿起来。张献忠于是便吃了霍麻的大亏,肛门又委实比皮肤要不经事得许多,刚揩屁股,便一叠声地怪叫着跳了起来,旋又痛得拳了腰,夹紧了大腿,捂住胯间立时红肿起来的地方,跌倒在杂草丛中翻去滚来地嗥叫。
张献忠由此便发了毒誓:“你四川人恶,竟连草也跟着恶。有朝一日我张献忠一定要杀尽四川人!”
        后来,他果然带兵来剿四川,杀了个十室九空。(注1)有川南史志专家考证,其时偌大个川南,也只有两千户左右人家了。
        于是,才有了后来湖广填四川的大移民。(注2)
        后来,有伟人教诲说,农民起义是推动历史发展的动力。于是便有一批学者争相论证,四川在明末清初的人口剧减和张献忠无关。但四川人却只是不信,依然流传着张献忠剿四川的种种故事,且愚昧的百姓们竟也就一直深信不疑。
         且好些四川人都说,他们祖上都是从湖北麻城县孝感乡迁来的。这倒是有些奇怪,一个麻城县孝感乡能有好多的人口?倒好像大半个四川,都被麻城县孝感乡的人填满了。也就真有执着而认真的人,便去调查考证。结果是:麻城县孝感乡仅仅是当时大移民的一个中转站。所以,移民们入了四川,便都称自己是麻城县孝感乡来的。而且,湖广填四川的那个“湖广”,也并非确指两湖和两广。“广” 者,“以远”也;“湖广”者,两湖以远的一个广大区域也。
         张季刚他们张家,也是从湖北麻城县孝感乡进川的。但是,段祺坤他们段家,却好像是从南边过来的。
         因此,段家的来处就传说得有些迷迷离离,不十分肯定。段家的家谱,也只是记录着段家祖上原是住在成都附近,后来渐渐迁到川东南的来凤驿。之后,便因了祖上考中官职,携家带口去了江浙一带上任。再后来又有某祖因调任官职,举家迁往云南,并在云南生息繁衍成一个大家族。直到清朝,这个段氏家族才又迁徙入川,在临近云南的叙府地面一个叫做思坡溪的地方定居下来。
         叙府最早叫僰道县,是古代僰人的聚居地。南北朝时,郦道元的《水经注》里就说:“(江水)又东过僰道县北……县本僰人居之。地理风俗记曰,夷中最仁,有仁道,故字从人。”宋代,僰道县改为戎州。东夷西戎,因为这里依然居住着大量少数民族,所以得名。到明朝时,却不晓得啥子原因,“夷中最仁”的僰人,倒被朝廷的军队斩尽杀绝了,只留下一宗至今不解的历史疑案,和悬崖峭壁上一处处、一片片悬挂在石岩上的僰人悬棺,迷一样地诏示着鬼神的天机。再后来戎州又更名为叙府,就不晓得是啥子原因了,或许只是皇帝老倌儿一拍脑壳,蓦地跳出来的一个名字吧?
段氏的祖上来到叙府地面的思坡溪后,先是在一个小地名叫棺木岩的地方,开荒种地。那时,屋后头的崖上,就布满了悬棺。叙府人把这样的悬崖叫做挂岩子。年深日久,支撑棺木的木桩渐渐朽坏,不时有棺材从崖上掉落下来,崖上的悬棺也就越来越稀少了。但棺木岩的地名却一直保留了下来。再后来,段家人丁渐渐繁衍,耕种的土地也渐渐向山下延伸,就又在山下平顺些的地方修房建屋。房前屋后又栽了许多瓜果,也取了个地名,叫做瓜庐塆。
         段祺坤他们段家,说不定倒真正是已经很难寻觅了的老四川土著也未可知,因为祖上当官的一番迁徙,倒躲过了张献忠的大刀片子。
思坡乡原名渡口场,明末清初改名大顺场,再后头才叫苏坡溪、思坡溪。
         思坡溪风景美丽,背靠大山,面临岷江,斜阳绿树,浅丘梯田,一泓清冽的悬泉又从背后的大山边上挂了下来,然后在绿树、梯田和农舍间弯弯曲曲地穿行。那小溪刚出山时还有几分羞涩腼腆,半遮半掩,躲躲藏藏,流进了地名叫漏滩子的一溜溜石头缝隙和石洞子里去。后来也还是渐渐大方,终于出了漏滩子的石洞,和人也亲近起来,一路哗哗地、善解人意地悄声叙述些总是顺着人心绪的话语,不知觉间,便带着人的心智,一起流向了开阔奔放的岷江。当年黄庭坚贬官涪州别驾,移居戎州,就常常来这个戎州西北郊,且风景又极好的地方,坐在那小溪边,遥望苏子的家乡眉山,思念他亦师亦友,命运与共的前辈苏东坡。再后来,黄庭坚干脆在这里修了一栋楼,题“思坡”一匾悬于楼前。
于是思坡溪由此而名。
 
(宜宾市思坡溪会诗沟,传说中黄庭坚题“思坡”一匾悬于楼前的地方。)
 
        这地方似乎也当真就因此有了几分苏东坡、黄庭坚的文气和担当天下的豪气,注定要出几个轰轰烈烈的人物,为兴亡事呼号折腾一番。
         张季刚他们张家填四川的经历,则在家族内流传得要具体和活灵活现得多。说是祖上从湖北麻城县孝感乡沿长江一路溯水而上,穿过三峡时,自然是历尽了千难万險,吃尽了辛苦劳累,才得进入四川境内。好在张家的太祖奶奶那时正年青,很能吃苦,身体又十分强壮。铮铮小时侯听母亲讲起她们张家的这位太祖奶奶时,马上就想起了和小伙伴们常常念唱的一首童谣:“王大娘,奶奶长。奶奶上头好跑马,奶奶底下好歇凉!”他原来不解,有偌个大乳房的强壮女人么?听母亲讲起这位太祖奶奶,才恍然明白,原来自家的祖上,还就真有这样强壮的女人!那太祖奶奶虽是一双包裹过的小脚,行路却能健步如飞,一点也不让过男人。而且还手上抱一个娃娃,背上背一个娃娃,一个奶头塞在抱着的娃娃嘴里,另一个奶头撩起来朝后头一搭,便丢给了背上的娃娃。
         那时的天府之国,哪里说得上“天府”,早已是一派萧杀,寂无人迹。好在同行的移民多,晚上就聚在一起,明晃晃燃一堆篝火过夜,防备野兽的袭击。男人们一路上挑着行李、粮食和锅盆碗盏,体力消耗大些,砍些枯干的木柴以备晚上烧篝火之用后,往那野草里一倒,不一会儿便齁声大作起来。女人们把娃娃哄睡了,还要借着篝火的火光缝缝补补,一边又摆些家长里短。有时,远远地能听到野兽在暗夜里凄厉地嗥叫,甚至能看到几点明明灭灭的亮光,在黝黑的林中游移,那是野兽的眼睛发出的森森冷光。有男人们睡在身边,又靠着一大堆火,女人们倒也不十分害怕,但到底还是觉得有几分凄凉。也就有人尖细着嗓子唱起山歌来:
         巴山豆,叶叶长,
         巴心巴肝念我娘。
         娘又远,路又长,
         伤伤心心哭一场……
         江风沿着河谷潇潇地吹来,火光摇曳着,女人们背后的树丛也叹息般沙沙地摇曳着,歌声便和着哗哗的江涛声,被那河风载着,远远地飘去了无垠的暗夜中。
        女人们眼里便汪着浅浅的泪水了,泪眼在火光中亮晶晶地又大又漂亮——难抛难舍的娘唷,前面还会有好多的路,前面也会有好多的希望哒……
        终于,渐渐地,便有了一些人家看中一片荆棘丛生的荒地,插下竹签子圈了地,留了下来。但张家的两口儿还是挑着担子背着娃娃继续往前走,一方面是不好意思和乡亲们争抢地盘,另一方面也想找个更满意的地方。走啊,走啊,差不多就到了长江上游的尽头,再前去便是金沙江和岷江汇合处的叙府城了。就在这时,太祖爷爷和太祖奶奶两口儿突然眼睛放亮,一齐叫了起来——前面一处正正被上午清亮而又温情的阳光照射得如画儿般明丽的山边,一片高大蓬勃,被太阳宠得如少不更事而又健康、快乐、大胆的少年般的板栗树林,正簇拥着一座青瓦白墙的整齐院落。山下,长江依旧如带,白晃晃地蜿蜒而过。太祖爷爷和太祖奶奶两口儿都顿时一齐呼吸急促起来,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向那板栗树林和青瓦白墙的院落奔去。进了林子,才发现那院子虽然完好,但墙脚周遭却已经长满了荆棘和野草,是好久没人居住过的模样。好不容易用柴刀砍开门前的刺蓬,两口儿又一齐叫了起来。那洞开的门前,正一俯一仰地卧着两个死人。惊定下来,细细一看,那尸身上早已没了皮肉,只是一堆白骨,有一个的头颅还被大刀砍得滚到了一边,发暗的衣帽皱巴巴地坍塌着,紧紧地裹在白骨上面。从衣帽看,这是两个男仆。太祖爷爷搂着微微颤抖的太祖奶奶双肩,探索着一步步跨进门去,只见那院里、廊下、堂屋、内室,横七竖八竟躺着十好几口尸体!白壁墙上的血迹已经变得黝黑,在一具男尸旁边的墙上,有指头蘸着血歪歪扭扭地写成的一行字:可怜我板栗坳一家老少十几口身家……
原来,这地方叫做板栗坳,地属叙府辖下的南溪县李庄镇境内。
         恐惧、惊愕、喘息都渐渐平息下来,祖爷爷和祖奶奶两口儿还是决定就在这里安下家来。一路上,悲伤和凄惨的景象已经看得多了,这里到底是个好地方呀!(注3)
 
(李庄镇,今日属宜宾市翠屏区)
 
       注1 据民国版《温江县志》,见附录1。
       注2:关于移民四川,当时的清政府有较为优厚的政策。见附录2。
       注3:本节对张家祖上入川的叙说,是采用张家流传的口头传说。据南溪县志记载,张氏入川始於明末,先是立足大观镇境内,后于乾隆年间由大观镇迁李庄板栗坳。张氏入川则耕读传家;乾隆以降,中科举者逾20人; 多年积资白银2万余两,终建成板栗坳大院。
 
4
         张家的太祖爷爷和太祖奶奶原是极能吃苦耐劳的人,又正雄心勃勃,身强力壮,没几天时间,便妥妥帖帖地掩埋好了板栗坳那一家十几口人的骸骨,又去了趟山下长江边的李庄镇上。当时的李庄,也是十分地破败冷落,只有十数家新来的人家。也有几家人收拾出了门面来,临街铺一张门板在两条长凳上,做点小生意,其中倒有两三家就是卖冥钱香烛的,给凄清的李庄场平添了几分阴森森的鬼气。太祖爷爷和太祖奶奶买了些香烛纸钱,打了一小壶酒,到屋主人一家的坟前祭奠了,这才心安地收拾出板栗坳那厦大房子,定居下来,开荒种地。
         而且,要是用当今的话来说,就是那时的“政策也好”,官家给了一条耕田的水牛,还要五年以后才开始征税。(注1)
         于是,“托圣上洪福”,太祖爷爷太祖奶奶也就渐渐地不愁吃穿,儿孙满堂起来。
         再后来,张家又出了极有远見的兄弟俩,觉得族人只晓得桑麻稼禾,只晓得发家致富还不行,更当知书识礼,求取功名。(注2)于是立下了敦孝悌,睦宗族,饬伦纪,谨婚嫁,慎丧祭,训子孙,辨职业,择交游,安义命,尚勤俭的《张氏家训十则》,又确定了张家人“耕读传家” 的发家方略。两兄弟也作了分工,哥哥管“耕”,每日里调度督促族人男耕女织,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弟弟管“读”, 在子弟中遴选了些聪慧的娃娃,办起家塾,习起诗书经史来。待到光绪年间,张家竟发达成为李庄镇一带的大姓。“张家的顶子,李家的银子,罗家的锭子”的说法也就在李庄一带流传开来。那“顶子”自不必说,是指张家读书中举的人多。而“锭子” 则是川南土话,意思是“拳头”,是武力和豪强。张家在富有上虽说还赶不上李家,但那时也还是够兴旺发达,板栗坳张氏家族的房子,也因之联结成极为可观的一大片。
 
      (李庄板栗坳残存的张家大院。)
 
          但是,偌大一个板栗坳张家大院竟也安置不下众多张姓子孙,就又分成了两大房人。其中的一房分了出去,搬到半山平顺些的地方,修建了更为宽大阔气的院落。年深日久,张家人便称板栗坳那院落做上老房子,半山那一房人的院落叫下老房子。
        在多年后的抗日战争时期,中央研究院——相当于我们今天的中科院和社科院——和同济大学等一批学术机构内迁李庄,板栗坳张家的老屋,也就成了他们赖以生存,赖以继续其研究的避护所。张家老屋为中华文化在那场严酷的战争中得以延续和发展,也尽了一份力量。(注3)
 
(李庄,抗战时期同济大学内迁地。)
 
        再说段家,在思坡溪棺木岩定居下来以后,一次次的分家,分出了好些支支脉脉来。思坡溪的人家很多是姓段了,人丁倒也算是兴旺,只是没有哪一房人靠种田成了大户。
        到了段祺坤的父亲,便有些不甘心起来:我们段家,祖上也曾几度为官,也算是有脸面的人家,终不成到而今就再也发达不起来了?
段祺坤的父亲心性颇高,也很有些心计,谷子打上坎以后,就再不见他象往年一样,谋划着种小春的事情。眼见得别的人家在铲草皮,烧草木灰,挑粪沤灰肥了,也依然不見他的动静,见天背了手,低着头,嘴里啣根叶子烟桿,跑到棺木岩自家的几块土边儿上转圈圈。他似乎毫不在意那烧草木灰的烟尘已经欢天喜地的,在益漸凉爽的秋风中贴着地皮,一条条牵得长长地飘呀舞呀,竞相在思坡溪的山林和田畴间疯跑;也不在意别人家那些被弥散的烟尘惹得活泼起来的女人,红扑扑着一张脸,满怀期望地在家里忙了起来,精心挑选着豌豆、胡豆、油菜籽和冬小麦的种子。
 
(今日宜宾五粮液酒厂,翻过远处那一带高山,便是思坡溪了)
 
        段祺坤的母亲,是早也已被遍野里烧草木灰的烟尘味儿,撩拨得心里慌慌的了,却又总不见当家的吩咐她准备种子的事情。而且,连着几年的风调雨顺,今年好些人家起心就比往年更大,除了坡上的望天田依然蓄着水准备过冬外,湾里凡有水源的正沟田,都在田埂上挖开个缺口,放干了田里的水,把地来晾晒着,准备种一季冬小麦,待来年收了麦子,再给田里灌水栽秧子。女人心里便着实忍不住了,才对跨进家门的男人说得一声:“别的人家都在准备点小春了……”男人就白了她一眼,瓮声瓮气地顶了回去:“我晓得!”便再不开腔。女人也就不敢多问,顿时低眉顺眼,去干自己的家务事了。
         这一夜,白生生的月亮娘娘,从瓜庐塆背后那黑苍苍的棺木岩山脊梁上刚刚爬了起来,连一对豹子在山崖上按过去扑过来地打玩,也顾不得多看两眼,就忙忙地把一片银灰色的月光,被子般盖在劳累了一天的思坡溪身上。夜岚又从渐渐安静下来的田野间悄悄升起,一点点弥漫开来,把整个思坡溪包裹在银亮得恍恍惚惚的梦里。
         而段祺坤的父母,却是一夜不得安寝。
         女人是轻轻拍着在旁边刚刚睡着,还衘着她乳头的小儿子。此时,他们已经有了两个儿子。照那时的规矩,一律依同祖父的弟兄拉通了排序,叫做大排行。老大按大排行行二,取名段祺才;小儿子行三,还没有取名字。女人拍着三儿,心上却猜度着这些天来有些异样的男人,模模糊糊地担心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事情。而此时,男人也正在她旁边煎饼似地翻来复去,焦躁得无法入睡。屋外渐渐起了风,窗前的一丛慈竹,便将披头散发般的一脑袋竹叶来摇得沙沙地响。那月光又透过木格子窗棂,映在了床面前的牆上,竹影便在那一方白晃晃的月光里摇呀晃呀,搅动着小屋里原本就很有些不安和躁动的气息。
         女人的眼皮终于慢慢沉重,刚交睫,男人悄悄披衣起身的响动,一下子又让她警觉。女人便问:“咋个的,你?”男人也不理会,径去敲燃火媒子,把桐油灯盏来点亮了,又端着那灯盏走回床面前,吩咐女人:“把三儿抱过床外边面来!”女人问:“做啥子?看把娃娃弄醒了。”男人就有些焦躁:“啧,跟你说抱出来!”女人只得小心翼翼地把小儿子抱起,轻轻放在床边面。儿子虽然还闭着眼睛,小嘴嘴终于还是瘪了两下,似乎就要哭闹。女人赶忙俯过身去,把脸貼着儿子的小脸,嘴里又含混地伊伊呜呜地唱着,轻轻地拍着。男人站在一边,就等得有些不耐烦了,吩咐女人道:“好了,好了!”一边拨开女人,一边就坐到床沿上,举过灯来,细细地去看他们的三儿。女人带着一脸的狐疑,望着男人。她从来没见男人这么看过娃娃,不仅细细地看了儿子的五官和脸盘儿,又轻轻撫开儿子拳着的小手来,看那掌上细细的纹路。男人看毕,说:“唔,对头,那个徐半仙算得没错,就是三儿了。”又闭眼想了一阵,竟咬一咬牙,一掌拍在床沿上,说:“老子好歹是横下一条心了,卖,卖了!”女人听说,先是惊愕得傻了,旋即就扑向男人,乱抓乱捶着男人的胸口,却又不敢高声,只是压抑着嗓子,呜呜地嚎叫。男人从没見女人有过这模样,也就有些害怕,只是压着嗓音悄声凶道:“疯婆娘,你干啥子!”女人一边抹着眼泪,一边说:“你敢卖娃娃,我就跟你拼命!”男人这才跳过一边,跺着脚说:“你个憨包婆娘,有吃有穿的,我卖啥子娃儿哟!再说了,我是卖儿卖女那种人呀?”
“那,你说的是卖啥子?”
        “卖地,我们棺木岩上那几块地。”
        “卖地?好好儿的日子不过了呀?”女人就又哭了起来。
        男人这才又坐到床边上来,也亲切了许多,说:“我想了好几天,倒底是想明白了。我慢慢跟你说。”
        “嗯哪。”
        “你晓得,我们祖上是当过官的。”
         “嗯哪。”
       “要读书识字,要当官,才不得遭别个欺侮哒嘛。你不记得去年上皇粮,就因为我们认不倒字,人家在文书上作了点点儿手脚,就整得我们交了两道?”
        “嗯哪,咋记不得!”
         “我们自己就是一辈子种田,也认了。只是我的儿要读书,要当官。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
         “嗯哪。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我晓得。”
        “你看看我们三儿这天庭,好饱满!这鼻梁桿儿,还有这对肉肌肌的大耳朵,福相啊!你再看这掌纹,这根纹路,看看。我们三儿命好得很!”
         “偌个……那读书的钱呐?”
        “刚才我说的卖地唦。留几挑水田,打的谷子够自个吃就行了。卖地的钱,我出去做点小生意,慢慢把生意做大了,还怕供不起我们娃儿读书呀?”
         女人也就顿时兴奋起来:“对头,对头,我们自个再苦再累,也要娃儿读书。”就又想起:“那,还有点田土喃?”
        男人就叹口气,摇摇头说:“没办法,只有靠你了。农忙时节我自当而然要回来顶起,平时弄娃娃实在搞不赢时,你就请两三天短工。”
         女人点点头,说:“嗯哪,这点事情,我还担得起!”
         男人又说:“三儿的大名,我都请徐半仙取好了,段祺坤。坤,就是乾坤,哓不晓得,有多大,咹?你看这名字,啧啧!”
         段祺坤他们这一房段家人命运的大转折,大改变,就在这样一个夜岚流布的、充满迷迷离离的梦幻般的月夜里,被段祺坤的父母谋划定了。
 
       注1:见附录2。 
       注2:到近、当代,张氏家族更重视培养子弟读书。其时,张家祠堂已有产业水田300余挑,其收入原用于族人祭祀和年节聚餐。后,由一批年轻人力主,将经费用于助学,设立家族助学金,分甲、乙、丙三个等级,以资助不同贫困程度的张氏子弟入学读书。
        注3:见附录3《消失的学术城》一书相关部分。
 
5
        段祺坤到了四岁多,该是“穿牛鼻子”的年纪了。父亲不敢等闲视之,到处打听,都说思坡溪隔岷江的河对门牛喜犏场上,有位董二先生,在方圆几十里的塾师里头最是有名。但收徒却严,都要一一过目,凡看不上眼的,奉上再丰厚的束脩,也是不收。
         自家的娃娃自家爱,当老汉(注1)的自然都觉得自家的娃娃聪明。但是,当段祺坤的父亲背起段祺坤去牛喜犏场上找董二先生面试时,心上依旧不无忐忑。不成想那董二先生一番观察问询下来,竟然就慨然应允收下了段祺坤。段祺坤的父亲大喜过望,也且有些自得起来,更觉得自个的安排运筹,的确对了头喽。
        回到家里,就和妻子商量,这些年做挑担担走乡串街的生意,也终究攒下些辛苦钱。原本正想租一片小门面,行商改坐商,把生意做大一点。于是就在牛喜犏场上,开了个食杂铺子。思坡溪这边家里的事情,就都交给了婆娘,当然,大事也还得由他自己做主。
        家里的田土,除了留几亩水田种稻谷,供自己家用外;凡平整些的土地,一律种了甘蔗。坡坡坎坎的地方,前几年就种了几十棵桂圆树,房前屋后,又栽了橘柑、柚子、梨儿和李子。每年收下来的甘蔗都送到糖房头去榨汁,熬成红糖。红糖、家酿的常酒、以及用红糖将收下来的果子煮成的果脯,还有萝卜、冬瓜、豇豆、苦瓜、甚至柚子皮那层白生生的瓤子,也都做成蜜饯,便是铺子里的主要货源。再进一点油盐酱醋茶之类的物品,便都齐了。
         父子两住在牛喜犏的店铺里。白天,老汉做生意,儿子去董二先生的塾馆里上学。晚上,老汉关了铺板门,结了当天的流水账,将一把钱来锁进了小樟木箱子,两杯黄酒下肚,掌起灯来,坐一边看儿子读书写字。
        这是段祺坤的父亲最为惬意的一段时光。日子好过,自然就过得飞快。段祺坤也就在老汉的眼皮子底下,读啊,写啊,不觉也就到了十一、二岁。
       那董二先生也的确没看走眼,段祺坤还真是个读书的材料,见书就爱。先生也还开通,不是那种眼浅的乡下学究,除了科考所需要的四书五经、八股文章之外,史论诗词,也都让段祺坤随意选读。于是,段祺坤越学越来了劲儿,索性将《红楼梦》、《三国演义》、《水浒传》、《阅微堂笔记》之类的闲书,也都一律收揽,塞了一肚皮。待到董二先生发现他把书来读野了时,也就有些晚了,只得叹一声道:“也好,眼面前这世道越来越乱,那个晓得这乱世豪杰是个啥子样儿的呐?”而段祺坤的父亲,对于读书之道又实在是不甚了了,只要见儿子读的是书,心上就高兴,也舍得花钱让儿子去买。
       这日天气懊热,晚上段祺坤读书的时候,老汉就执一把大蒲扇,坐在旁边给儿子打扇。自己倒汗流浃背,不觉就有些眼皮重起来。就劝儿子:“歇了啵,偌个晚了。”
        儿子头也不抬,说:“头悬梁锥刺股。”
        老汉不懂:“啥子呐?”
       儿子就有些不耐烦,说:“就是你说的,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老汉一高兴,便不觉得儿子是顶撞了自己,只想到儿子现如今说出话来,连当老汉的都听球不懂了,自然是学问高了。便又强打起精神,陪着儿子读书,继续给儿子打扇。但终究撑不住沉重的眼皮,瞌睡起来。这时,儿子正读到兴致处,一时兴奋,去桌子上连拍了几巴掌,把老汉惊醒了。
         老汉揉揉惺忪的睡眼,问:“啥事,啥事?”
        儿子说:“如此好文章,不由得不击节嘛。”
         “唵,击节?”
       “就是拍桌子。”
       “哦,好文章呀,能够说来听听啵?”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老汉又是不懂,眼睛乐呵呵地望着儿子,问:“啊?”
       儿子正在兴头上,也就放下书本,眉飞色舞地给老汉讲司马迁,讲史记,讲《陈涉世家》。
        老汉就听得眼睛都大了,问:“这是造反哒,要杀头的喔,书上还教这个呀?”
         儿子又不耐烦起来:“哎,给你讲不懂!”便不再理老汉,自去洗脚睡觉。
         老汉一时吃惊不小,原来,书也恐怕不是都看得的!就决定,一定要寻个机会,找董二先生打问清楚。
          过了几天,段祺坤的父亲正在上铺板关店门,刚好看见董二先生朝天上翘着撇山羊胡子,眼镜不时神秘地地晃过一道白光,摇着折扇,踱起方步,一摇一摆地从街面上走来,要到场口的河边上去乘凉。段祺坤的父亲赶紧抢出店铺来,拦住董二先生,说是早就想感谢先生来着,今天是碰巧了机会,生拉活扯地将董二先生拉进店里,立马泡了好茶,上了好几样店里现成的蜜饯和点心,把董二先生安顿下来。再又从柜上抓了两把钱,叫段祺坤赶紧去馆子里炒两个菜,切些卤肉回来。
          酒是店里现成的陈酿常酒,待段祺坤用篮子把馆子里买的菜提回家,摆上桌子,两父子就先恭恭敬敬地给董二先生连敬了三杯酒。
自视甚高的董二先生,原本是看不起生意人的,但是因为段祺坤是他的得意弟子,也就高看了其父一眼。再加上受人恭维,又三杯酒下肚,自然也就高兴起来,放下架子,客气道:“哦呀,礼数忒重了,忒重了。”
          段祺坤的父亲就说:“天地君亲师,先生是上了家神牌位的哟,咋个怠慢得!更何况我们家祺坤娃儿,还要靠先生打磨才得成器哒。”
           董二先生说:“要说我这个学生段祺坤嘛,恐怕真还是块玉璞,将后来能成大器的。老朽倒要先祝贺你了。”
           父子两又赶紧给先生敬酒。
           谈话也就渐渐随意起来。
           段祺坤的父亲见是时机了,终于把存在肚皮头的话端了出来:“有一事我一直想问问先生,请先生指教。”
            董二先生说:“你讲。”
           那当老汉的就说:“有一本书,我看娃儿看得得入迷,不晓得是看得还是看不得。”
           董二先生问:“啥书?”
           老汉却又一时忘记了书名,只是说:“一本讲造反的书……”
           儿子就白了老汉一眼,告诉先生:“就是史记里的陈涉世家。”
先生伸出两根指头,一撸胡子,笑了:“太史公的史记啊!不止读得,还要认真下功夫读咧!”
老汉大出意外:“造反是大逆不道,要杀头的哒!”
董二先生说:“这你就不懂了。”一仰头,吱地一声下去了半杯酒,又说:“我来问你,自从盘古到而今,所历几多朝代?”
老汉大为惶愧:“改朝换代的事情,我这个白丁咋个说得归一哦!”
董二先生接着说:“尧舜禹以后,礼崩乐坏,就再没有哪个当皇帝的会甘心禅让了。那嘛,当其一个朝代天数尽了时,如何更替?”说到这里,便朝前俯了身子,眼珠子从眼镜片后面鼓了出来,依次盯着老汉和儿子。
老汉是一脸迷茫,无法回答。儿子是听得正专心致志,晓得先生只是设问,不是真个叫他回答的。
果然,稍一停留之后,董二先生就又接着侃侃而谈了:“一个朝代气数将尽时,便会乱像丛生。于是陈胜吴广揭竿于陇亩,汉高祖斩白蛇而起焉。都是造反,然,此造反非彼造反也!晓得啥子叫成王败寇不?造反成功了,打天下坐天下,这便是成者为王,那就不叫造反,叫做起义;造反不成功,被人家砍了脑壳,这就是败者为寇,才真正叫做造反。孰成孰败,所凭者何?天也、时也、命也!”到这里,董二先生就说到得意之处了,不禁摇头晃脑起来: “知天命者谁何?饱读之人唦!读书人通晓古今,博览群书,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所以,读书人倘逢太平盛世,自当一步步考了上去,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封妻荫子,衣锦还乡。如若生逢乱世,你就要凭借一身才学本事,判明当朝气数是否真个尽了。若当朝气数未尽,就当做中兴之臣,挽救危亡,再造盛世,如唐朝之郭子仪,本朝之曾文正公。设若当朝气数已尽,便要择一明主,辅佐他夺得天下,自己也为将为相,不枉此生。如汉之韩信、萧何。”
当老汉的从未听过如此宏论,虽然依旧似懂非懂,但却是真的五体投地了,说:“哦呀,先生真个才高八斗,刘伯温再世呀。牛喜场这地方,是埋没先生了!”
哪晓得这一句夸奖,反倒让那董二先生一下子倒泄了气,先前的精气神立马就委顿下来,长叹一声:“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哪!”叙端起面前的酒了,吱地一口喝干了,摇摇头,再不说话。
就又喝了几杯闷酒,段祺坤的父亲见董二先生是有些醉了,也不敢再劝,令儿子送先生回家。
段祺坤也不晓得在想啥子,呆在那里了。待老汉再叫他时,才恍恍惚惚如从梦中醒来,打个灯笼,扶着董二先生出了门,高一脚低一脚地送董二先生家去。
往后,正如董二先生所言,段祺坤在进学的考试中一路顺风,接连通过了县试和府试。到十四岁这年,该到省城成都去参加由学政主持的院试了。倘若院试被录取为生员,也就是通常所说的秀才,就可以由朝廷供养伙食,叫做廪膳生。再往下,就该参加三年一比的省城贡院的乡试。一旦乡试中得举人,就差不多算是正式跨进官场了!
段祺坤的父亲自是兴奋不已,常常在家里的神龛牌位前焚香祷告,祈求天地君亲师保佑自己这个宝贝儿子,早日得入仕途。
但段祺坤自己却比老汉心头明白得多,晓得自己恐怕也就是中国最后一批秀才,以后还有没有乡试、殿试,有没有举人、进士,已经很难得说了。你就有天大的才学,也休想啥子状元、探花、榜眼之类的桂冠了。段祺坤也并不着急,国家总要用人的,正如董二先生说的,乱世说不定倒正是英雄起于草莽,万里觅封侯的时机呢。科考对于段祺坤来说,已不是十分重要了。但是,好歹也是十年寒窗,设若连秀才也没考起一个,且不要让人看白了?所以,当年的院试,他还是要去参加的。
于是,当段祺坤和一批在叙府通过了府试的老老少少的童生们合包了一支大揽载船,准备沿岷江而上,去成都参加省里的院试时,府试时的学官王玉汝公,也破例送他们到合江门码头,还亲自上船来,和他们一一握別,殷殷嘱咐中竟透露着几分沉重。

(上世纪20年代的宜宾合江门码头,与清末时应该没有太大的变化。 照片来自网络《宜宾老照片》)
 
         那时,天正阴沉,江也灰暗,正是连绵数日的秋雨刚过,岷江和金沙江两江洪水都正满满荡荡地流。江对岸危崖壁立,草树萧萧,一齐直压到江面上来。放眼看去,那洪水滚滚滔滔,如劈开千山万壑,从天上直泻下来一般。两条江在合江门前汇合后,便相激相荡着,其声如雷,險滩旋流相踵,野马般向东奔泻而去。面对如此摄人心魄的浩浩江流,有两个年长的童生顿生出一种不可名状的胆怯、迷茫和悲凉,禁不住唏嘘呜咽起来。王玉汝也不忍再看,别過脸挥了挥手,由人扶着下船去了。
         其实,这王玉汝自己倒是个明白人,晓得这是大势所趋。国运衰颓一至于此,倘偌一味因循守旧,不思革新,难道要等着亡国么?譬如刚刚废止的武科,那些刀功石科目,在坚船利炮面前,有何用处?但想想自家这一辈子,就是从这条路上踟躅行来,那科举差不多就像是自己难离难弃的黄脸发妻了。于是,自家肚子里先就打翻了五味瓶,好不容易才忍住了没有潸然泪下。
         一个哭泣的童生望着王玉汝的背影,倒哭得起劲了,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还把鼻涕拎下来清清长长地挂在手上,伸手到船舷外去抖落到江水里,然后就在身上到处乱揩。
         有人咯咯地笑了起来,说:“丈夫何作妇人状耶。”
          就惹得那两个哭泣的童生一齐怒目相视。
          发笑的竟是个十来岁的少年。
         坐在那孩子旁边的人就赶忙站了起来,拱手说:“列位,列位!莫和娃娃一般见识。在下吕平高,字芩楼。”又指指那孩子:“这是胞弟吕超,少不更事,多有得罪,多有得罪!”(注2)那吕超也忙起身行礼,一面也还有些忍俊不禁地依然笑着:“得罪,得罪了!”正坐在船头上的段祺坤就老大哥似地拍拍吕超的肩,称赞:“不得了!这等年纪就赴院试了?”吕平高说:“哪里哪里!我这四弟虽喜诗文,犹好策论,却最爱军事。这次只是随我去成都,想看看四川陆军小学堂究竟几时能够开办。”段祺坤对吕超点点头,竖了竖大拇指。又问:“会水不?”吕超看看河里汹汹的江流,说:“你说呐?我们那思坡乡临大河,我们家又住在金城河旁边!”段祺坤说:“哦哟,我也是思坡溪人呐!幸会,幸会!”然后,就对吕超狡黠地笑笑,然后悠然地慢慢站起身来,对着一船的人,似是有几分调侃地朗声问道:“敢问诸位仁兄,还有会水的吗?”大家见问得突兀,都有些摸不着头脑。段祺坤見无人回答,就又笑道:“壮哉此水!我正说邀两三人下去放滩哩。”有人便问:“放滩?啥子是放滩?”旁边的人就冷笑:“老兄当真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人呐。生于斯,长于斯,不晓得啥子是放滩?”问话的人倒也是实诚,拱拱手,说:“愿闻,愿闻。朝闻道,夕死可矣。”段祺坤终就忍不住哈哈大笑了:“不必先生夕死,我这就让先生朝闻。一,舟楫顺江流而下,曰放滩。二,泳者顺江流而下,亦曰放滩。”有人便讪笑着说:“啥子时候了,老弟倒想起要跳到河里去洗冷水澡澡儿了?”大家正茫然不得要领,一直端坐在一边的一个白皙清瘦的少年,就缓缓开了口:“在下李庄张季刚。我倒敢陪贤弟去游他一遭!虽说倒是並不会水,只是晓得你说的那放滩却不是真个下河洗冷水澡。”那黑少年说:“好,不可辜负了如此好大水呀!”旋就旁偌无人地吟唱起来: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
       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
      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
      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
 
        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
        羽扇纶巾,谈笑间、强虏灰飞烟灭。
         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
         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
         王玉汝上岸后,听得船上似乎有些嘈杂,禁不住回头又望了一眼自己最后这批门生,正隐约听见段祺坤和张季刚那一番对话。当段祺坤高声吟唱苏东坡的大江东去时,王玉汝已经沿着码头上的石级,一步步朝合江门的城门登去。他没有听清段祺坤在吟唱些啥子,但晓得他是在吟诗,情绪也正亢奋。
       王玉汝一步步慢慢走着,心里突然跳出四个字的評语来:“二子智勇!”
        这一年,段祺坤和张季刚两个人都考中了廪膳生员,成为由皇家供养伙食的秀才,于是更得恩师王玉汝的喜爱。王玉汝便把女儿王织云许给了张季刚,把过继来做养女的隔房侄女王汉臣许给了段祺坤。
        这以后,段祺坤和张季刚都入了新学。段祺坤去泸州就读川南师范学堂,而张季刚,因为有张家宗祠的那一份助学金,敢把眼光望得高一些,就收拾起行李,去了省城成都,考起了四川开办的第一所大学,四川省城高等学堂,也就是后来的四川大学。

(当年的四川大学,设在老皇城,校门即当初皇城门。 照片来自网络)
 
        又数年,段祺坤和张季刚分别从川南师范学堂和省城高等学堂毕业了。在那时,这就要算是乡试中了举人,王玉汝自是十分欣喜,就分别选了吉日良辰,把许给张季刚和段祺坤的两个女儿都嫁了过去,两个得意门生就都成了他的乘龙快婿。
 
注1:四川人通常把父亲称作“老汉”。
注2:吕超(1890—1951),名平林,字汉群,四川宜宾人,国民党川军高级将领,详见附录4.
 
6
         段祺坤毕业后,因为学业优异,还能够把校长尧生先生的字画临得几乎乱真,于是留川南师范学堂作了教席。当时,袍哥大爷佘竟成,在川南师范学堂联络同志,发展会党,段祺坤就加入了同盟会,也海了袍哥。以后又转堂口回宜宾,依然教书,课余时间却大多用在了同盟会的事情上。他自己住在城里,把妻子段王汉臣和两岁的女儿段福根留在了思坡溪乡下。他这样做,一方面是不愿意让妻子晓得自己在干造反杀头的事情,觉得给妇道人家也讲不清楚偌个多道理;另方面是父亲去世后,母亲也一下子就出老了,妹妹又出嫁到了蔡家,应该有媳妇在母亲身边经佑,也让段王汉臣学着经营家业。段王汉臣倒也十分能干,很快就揽起了整个家务,且乐此不疲起来。她原本就是因为家里穷,养不起偌个多儿女,才从厥溪口王家,过继到隔房的黄葛沱王家来的。
        张季刚毕业后留在了成都,也谋得了去新式学堂作教席的职位。和段祺坤一样,都正在二十来岁血气方刚,敢于冒险,希冀作为的年纪,便也秘密加入了同盟会。
  
(外公张季刚像)
 
        那时,洋务正在时兴,新学的教习薪水也还真是不菲。再加上张季刚一手漂亮的赵字,很快在成都有了名气,不时有人上门求字,答谢些润笔之资。张季刚夫妇的小日子自然也就小康起来。不久又有了两个女儿,大女儿取名张孟翔,字仁绂;二女儿取名张仲翔,字仁绮。两个女儿都长得水灵灵如白里透红的水蜜桃一般,才咿呀学语,已经仿佛母风,清秀的眉宇间,就有了几分似乎从娘肚子里带来的书卷气。于是,张季刚就在离成都女师不远处,蜀汉皇城下的东城根街一带,另租了个满族旗人的大院落,搬了过去。
       那院子还真有些八旗子弟的况味:大门是一个小门楼子,在寻常巷陌里鹤立着。大门外有上马石,旁边的砖墙上,还嵌着石头打造成的专门栓马用的窝儿石栓。门楼和高墙以及高墙上端镂空的花窗、高墙内的花木、从墙内爬上来再翻过墙头向路人招摇着大片大片油绿色叶片儿的巴壁藤、一进两个大院高敞的穿立柱小青瓦房屋,都依稀可见当初打天下坐天下者的气派和豪强。所以进了咿呀打开的大门,你还不能就看到院内的情景。面对你的,是那小门楼子背面紧闭着且依然高大的二门,以及紧闭在二门里的神秘的威压。但门漆已然脱落得有些斑驳,门方上刻着楹联,依稀是颜字,也模糊得难以辨认。倘无贵宾或红白喜事,那二门通常总是关着的,只从门楼左右两边的侧门进出。进了院子,就觉着有股子萧条之气,合着腐草败壁的霉味儿,在那院子里蓄积着、氤氲着,终于露出了几分今不如昔的破败。花园中间是用青砖铺曼的道路,故意弯曲着在花间穿行,然后通向正房的客厅。原本花园已经很有点荒芜,只剩得一树契柑和两丛芭蕉还蓬勃在乱草之间。张季刚夫妇租下房屋后,自然是先着人认真打扫了一翻,在院里很洒了些石灰,除味和消毒,旋又请瓦匠检盖了漏雨的屋顶,请泥水匠粉糊了破损的墙壁,还请花儿匠在花园里新栽种了些海棠、紫薇、美人蕉之类的花木。那院子就顿时有了生气,房舍也窗明几净起来。夫人张王织云知书识礼,但身子却有些娇弱,不胜家务。于是,又请了个干净利落的乡下妇人尹嫂,来家料理。那院里也就不时响起一对小女儿嬉戏的笑声了。
(成都小巷里的院落)
 
        张季刚是很费了些心思和力气在这个新家的安顿上,搬进来以后,犹兴味不减,每天下课回家,就比着那窗棂格子,裁好宣纸或写或画,细细地贴窗心纸。后来,年年亲自换新的窗心纸,便成为张季刚习惯且非常在意的一件赏心乐事了。只是慢慢就有家里的佣人,悄悄揭下窗心子上的字画来,拿到外面去卖钱的事情发生。张季刚生性平和,对下人素来宽厚,于是也不十分追究,反倒是为自己的窗心纸也能够在成都市面上卖钱,感到些许得意,乐得时时在窗上更换自家的新作,竟如今天我们喜欢不时更换自己的电脑桌面一般。
         转眼间,便到了辛亥年。其时,列强环伺于外而民怨沸腾于内。头年,日本宣布“日韩合邦”,把韩国吞了下去;与此同时,日本和俄国还订立了密约,划分在满洲的势力范围。救国的途径已经成为民众关注的焦点,从结束专制,请开国会,到要求开放党禁,着手组织政党,参与制定宪法;后又更具体地要求年内成立新内阁,要求各地继续向国民灌输宪政知识,启迪民智。清廷虽然迫于民心的压力和情势的危急,也不得不由民选产生了29省的恣议局,准备敷衍着推行宪政了。但又总是极不情愿,慢慢腾腾,宣布只提前三年于1913年开国会。对于上访情愿等情事,依然坚决镇压。于是民众就渐渐地失望且不耐烦起来,民心也就从倾向立宪转而倾向革命了。原本影响还算不得很大的孙中山、黄兴的革命党人们,也顺势而作,今天这里扔炸弹搞暗杀,明天那里搞起事搞举义。但革命党人的行动却又总是连遭失败。在轻易地镇压了广州新军起义和黄花岗起义后,两广总督张鸣岐接连洋洋得意地向朝廷报告:“此股乱匪歼灭殆尽,城内外商民始终均未受扰,地方一律安谧”;“粤垣乱党一律肃清,人心大定,佛山、顺德股匪均已击散”。 清廷由是又自我膨大起来,立马倒行逆施。本来,按照清朝旧有体制,各部设满汉尚书各一员,而辛亥四月组成的所谓责任内阁,满汉比例却从六比六变成了八比四,史称皇族内阁。
        四川的保路运动也因朝廷丝毫不理睬民意,官民几番交锋,却依然互不相让,正是难见分晓的混沌胶着时刻。
        而张季刚的小院却依然清幽、安静。那院落的高墙和门楼子的两重大门,似乎把天下的所有扰攘纷乱,全都挡在外边了。
        一日,张季刚早上起来洗过了脸,夫人张王织云就给他端来尹嫂刚去街上买回来的油茶。那油茶正是张季刚平素极爱吃的早点,用牛油和豆粉熬成黏稠的汤底,热气喷喷地舀在碗里,加上作料,加上叙府碎米芽菜、油酥花生和黄豆,吃的时候才将主料——一种用灰面扯成粗面条状下油锅炸成的“散子”,切成一寸长短后,放到汤底里。油茶的香气就一下子暖烘烘地全扑到脸上来,叫人口舌生津,食欲大振。以前在李庄时,张家虽也算大家族,但随着人丁繁衍,不断分家,到张季刚兄妹分家时,张季刚就只分得板栗坳半坡上不大的一片橘子林了。且家风又一直是是勤劳节俭,         张家子弟从小耕读、劳作和粗茶淡饭,以此方为常规。于是,油茶只是偶尔赶一回李庄场,才能享受到的奢侈品了。
那时,张季刚任教的成都中等师范学堂放了暑假,正闲在家中。吃过油茶,便叫尹嫂在客厅前的长廊上,面对花园里一树正开得蓬蓬勃勃的紫云英,摆放下藤椅和茶几,泡了碗盖碗茶。张季刚先就着茶水漱了口,然后才缓缓坐下来。这时,蝉子已经开始长声夭夭地,在浓荫里“知了知了”的叫着了。刚过早,阳光就已经亮得炫目,一院子夏日的光斑,被微微的风吹着,在花呀树呀的枝叶间乱跳。张季刚慢慢地品着茶,握一卷书,在蝉鸣声中读了起来。两个女儿这时也吃完了早点,正钻进花草丛里,在契柑树根上逮着个山螺蛳,在那里耍得起劲儿。
     夫人张王织云从房里出来时,正听见两个女儿用小手拍着草地,起劲儿对着山螺蛳反反复复地唱:“山螺蛳,快出来,有人偷你的丫丫柴!山螺蛳,快出来,有人偷你的丫丫柴……”旋就惊喜地拍着手大叫:“出来了,出来了!螺蛳猫儿从壳壳里头钻出来了!”“脑壳上还当真有丫丫柴呐!”张王织云不禁被俩个天真的女儿逗笑了。她也看见张季刚正从书上抬起头来,望着女儿慈祥地笑,好一会儿,才又沉进书里去。
 
(外婆张王织云像。照片上的题字是母亲手笔)
 
        张王织云就忽然记起了什么,又想了想,转身回了屋里,出来时,手头就拿了两份报纸,又顺手在客厅里拖了张竹椅,轻轻地来到丈夫旁边坐了下来,也不出声,只静静地看报。直到张季刚忽然听到妻子忍俊不禁的吃吃笑声,才发现她正坐在自己侧边。    
       张王织云见丈夫抬起头来望着自己,就有些歉疚地问:“打岔着你了吧?”
       张季刚笑笑,说:“没,没有。看到啥子好笑的了?”
       张王织云轻轻扬了下手中的报纸:“现在人些尽爱拿科场的事情来说笑。你看,这里又有一则,好笑人哟!也不晓得是当真的吗,还是乱编的。”
       张季刚将报纸接过手,先觑了一眼,便做出一本正经的样子,摇头晃脑地念了起来:“某年某省乡试,策论题目为《项羽拿破仑论》。一考生对题目瞪口呆良久,似又豁然开朗,欣欣然命笔,破题曰:项羽者,有史之大英雄也。其气可盖世,力可拔山,何况拿一区区破轮乎。”读完,夫妻俩便一齐哈哈大笑起来,笑得两个女儿也从那边花丛里探出头来问:“爸、妈,你们笑啥子哟?”
        张王织云笑得用手绢儿捂了嘴,只对女儿摆摆手,待缓过气来,才说:“没得啥子,没得啥子,你们耍你们的。”又对张季刚说:“要说科场的笑话哩,我们家也有。当初我爸进京赶考,妈去送他。到北京去哟,偌个样儿山高路远的,怕是半年功夫也倒不到来回。那时他们也还年青,妈又舍不得,又不放心,就哭了。爸说,哭啥子嘛,这是好事情唦,是去求取功名哒!妈却不认这理,还是一边哭,一边说,啥子功哟,齐景公呀!”
“咹,齐景公?”张季刚一时没明白过来。
        “你咋过倒忘了,我们川南那些地方的说法唦,齐、颈、公!”张王织云一字一顿地说着,又用手作刀片样子在脖子上比划了一下。
       “哦,对对对,是偌个的。”
       “你看,好不吉利的话嘛!当时就气得爸跳脚。男人唦,只要能够建功立业,再难,再苦,再险,怕是都要去干的。”张王织云说完,像是有点儿什么意味地看了丈夫一眼,又补了一句:“难怪爸在众多门生中,恰恰就看上了你和段祺坤。”
      “嗯?”
       “投他的脾气哒嘛。学问、抱负唦,还敢到大河头去放啥子滩唦!”张王织云说完,故意笑扯扯地斜看着张季刚,弄得张季刚一时竟不晓得咋过答白才好了。
        张季刚蓦地警觉,自己是乐不思蜀了!
       两个人倒一时无话起来。
        张王织云却又下意识地轻轻叹了口气,耷下肩膀,报纸也就不经意地摊落在膝盖上了,好像是又想起了啥子心事。
        张季刚却明白妻子的心思。
       妻子是在想她作妻子的本分和责任,更在想他作丈夫的肩膀上那挑担子的重量:家庭、妻女,道义、责任,自己的理想、天下的兴亡,特别是她父亲对两个女婿能够出人头地、成就大器的期望……这是父亲把她嫁到张家的原因。父亲根深蒂固地瞧不起商人,对自己只晓得做生意的那个儿子是彻底的失望了。两个女婿如今就是他寄予期望的后人。
       但妻子也是两难。哪个女人不希望丈夫一直和自己,和娃娃们就像现在这样平平安安、快快乐乐地厮守在一起,偏要由自己来打破这番宁静?可书香门第出生的她,必须得做个孝顺女儿、贤惠妻子;必须得不负父亲的期望,成就丈夫的抱负……她要识大体,明大理呀。通情达理,通情达理有时也会成为千钧万钧重的枷锁!外面这个乱世之于丈夫安全的威胁,她如何消除得了心上的那份担心呢?那同盟会的头儿孙中山,将后来或许会成为一代伟人,但也可能不晓得那天,就睡到黄花岗他的那些同志一堆去了。那孙中山是提着脑壳耍的人呀!
于是,张季刚听妻子那一声轻轻的叹息,倒有如听到令他心悸的一声呻吟:“难哪!”……
        张季刚心上一阵感动,就觉得眼睛湿润了,赶忙站起身来,借伸懒腰遮掩,平静一下自己,然后说:“明天,我该去学堂走一趟了,看看住校的        几个朋友,现在在干些啥子。”
       见丈夫这样说,张王织云也就给丈夫打气,给自己宽心,说:“现在到处都在起事,孙文的脑壳怕也是该躲出来了吧?”
        就听见有人敲门的声音。
        显然是个急性子人,敲门时下手急而且重。
        尹嫂就急忙揩着两手,从厨房里跑了出来。
        尹嫂刚刚咿呀一声把门打开,来客就粗声大气地一叠声叫道:“好热好热!”
       一听就是段祺坤的声音。
 
7
        段祺坤从叙府出发后,那船溯岷江而上,一路还算顺利,几处码头虽也经过官兵盘查,倒都无事。只是段祺坤胖,怕热,一路上只觉得酷暑难耐,这才想起竟忘了带把折扇。好些天后才到成都,在东南门外的九眼桥下了船,就径奔张季刚家,从东南到西北,走了一个通城。到得张季刚家门口时,已是又热又渴,便慌得对着那大门一阵乱捶。
         张季刚和张王织云听得是段祺坤的声音,赶忙出来迎接时,段祺坤已经在尹嫂前面大步地来到院坝中间。张王织云忙吩咐尹嫂打凉水让段祺坤先洗脸擦汗。段祺坤一边洗脸,一边就对张季刚嚷嚷着:“凉茶,凉茶!”不等张季刚回应,就又嚷道:“哦呀,外头闹成偌个样子了,你咋个还在屋头跍得住噢!”。
         张季刚正有些尴尬,张王织云忙帮张季刚答道:“他正要去学堂里头,找他那几个同志哩。”
        段祺坤把洗脸帕绞干,搭在洗脸架上,就拉了张季刚朝客厅里走,一边说:“明天,你带我去一趟同泽茶馆。”
张王织云就笑了:“喂,刚刚拢,就开始支派人了呀?”
      段祺坤也笑了:“姐吔,你就不要贬我了。事情急哒嘛。不然我咋个敢支派姐夫哟!”
      张季刚见段祺坤要自己带他去同泽茶馆,觉得有些奇怪,便问正在大口大口地灌着凉茶的段祺坤:“你去同泽茶馆做啥子?那是袍哥义字堂口在东门那边的总码头哒嘛。”
        段祺坤一听,就放下茶壶睁大了眼睛,说:“哎呀,早晓得就在东门那边,我在九眼桥下了船,就该找起去,先把事情办归一!”
        张季刚问:“你这回来成都办啥子事?”
      段祺坤就把自己要办的事情向张季刚说了。
       张季刚觉得有些奇怪;“咋个喃,哥老会的弟兄伙些也要参加革命党?”
      段祺坤说:“你呀你呀,窝在书房头好久了啵?你以为只有知书识礼的人才懂道理,才当革命党?连孙中山都是入了会党的,要借用会党这支反清的力量,你不晓得?”
        张季刚拍拍脑门,说:“对对对,群起而攻之,爱新觉罗的家天下,看来是该完蛋了。”
       第二天早上,张季刚吩咐尹嫂备下了早点,就要去客房里叫段祺坤。张王织云拦住他,说:“等他多睡会儿,叙府到成都一趟不容易,够他辛苦的。”
        张季刚说:“油条豆浆冷了也不好吃。我去看看。”
        就轻脚轻手走到客房,又轻轻儿推开门。哪晓得那木门还是咿呀一声,把段祺坤惊醒了。段祺坤揉揉眼,叫道:“哎呀,天都大亮了。睡过头了,睡过头了!”一翻身坐了起来,三扒两爪穿好衣服,在腰上栓好股袋儿,拉了张季刚就要走。
张季刚说:“脸也不洗一把,空起肚皮就走呀?豆浆油条都摆桌子上了,快去洗漱。”
         段祺坤慌慌张张地洗了脸,就和张季刚一起到挨着厨房的饭厅。张季刚才在方桌旁坐下,拈起根油条来,准备撕进豆浆碗里泡着吃,段祺坤就已经站在桌子边上,将一碗豆浆咕噜咕噜全倒进肚子里去了。喝完豆浆,段祺坤一手抓起两根油条,大口咬着,又催张季刚:“快吃,快吃,慢会儿搞不赢了。”见张季刚只是斯斯文文地吃着,终于忍不住,再抓起两根油条塞进张季刚手里,自己塞满油条的嘴里只是呜呜着,也不知道在说些啥子,拉起张季刚来就走。
         张王织云就在后面笑嗔道:“哦呀,你咋个早饭也不让人家吃归一?这个山鸡慌哟!”
         段祺坤一边走,一边吞下嘴里的油条,朝后头摆摆手,说:“搞不赢了,搞不赢了……”
         来到街上,见店铺大多关着,停了生意。张季刚告诉段祺坤,成都罢市已是好些天了。但临街的小户人家还是照样洞开着家门,只留着半截子高的腰门关着。那只关着半截的门,便可以相当于一扇窗户,让路人一眼就可以看到屋里的情景;而那屋里,往往充当着临街的小堂屋,也才因此有了光线。所以,那扇代窗户的门通常是不关的,除非完全闹到了兵荒马乱的地步。这也是四川城镇里头,那些偏街小巷的独特景致。平时女人们作点针指绣点儿花也好,男人卷禾烟烧水烟看点闲书也好,姑娘家说说话娃娃家玩玩张打铁李打铁也好,都得靠着坐在那门的边儿上。有时就连腰门也不关,隔邻隔壁的邻居各自端了凳子椅子出来,一起坐在街沿上摆龙门阵下象棋打纸牌。特别是盛夏,一吃过晚饭,各家各户就先先后后去水井里打了凉水,泼到自家门前的街沿上。那水一泼到地面,立马就被街沿的石板吱吱地吸干,一阵热气也随着腾了起来。待热气散尽,两边街沿上就坝满了各式各样的凉板、席子、竹马架、凉躺椅,占好了地势。待到天黑,男男女女,拿着扇子端着茶,街两边躺着坐着的全是人。有些怕热的,一晚到亮都不得进屋,就睡在街上。
        今天似乎和平常也没有太大的差别。好些人端碗稀饭,饭面上横一根泡豇豆或一截泡萝卜,呼呼地喝得满头大汗,一面又展展劲劲地和邻居摆着龙门阵。但细看,成都人却没有平时的那种悠闲摸样了,倒像是在酝酿着一种啥子紧张。段祺坤、张季刚一路走,一路也听得一句半句在耳朵里,大多是在谈论保路同志会的事情。再往前走,就看见远远一个络腮胡子赤膊上身的汉子,将手中的筷子朝墙上贴的一张黄纸指指戳戳,大声武气地说着,仿佛是先帝爷啥子啥子,锡良、盛宣怀、赵尔丰又啥子啥子。渐渐走拢,才听清了他的声音:“……那铁路公司的钱,你怕光是商家和绅粮些的呀,你我弟兄都是有份儿的唷,走加收的税赋和田租里头提的哒嘛。这朝廷一个收归国有,一帕儿就包起走了!龟儿子,抢人呀?没得偌个撇脱!”那汉子手舞足蹈的说得起劲,旁边就有人提醒:“大汉儿,手头的稀饭洒出来了!”汉子看看手头的稀饭,自嘲道:“看嘛,大汉儿遭孽哟,就喝点清稀饭汤汤,辛辛苦苦打铁找点点儿钱,还拿给朝廷国有起去了。”又有人笑问:“大汉儿,你就不怕赵尔丰赵屠户把你龟儿子屠了呀?”大汉说:“法不治众,肯信他把我的鸡儿屠了!这两天这么多人在闹,老子们怕个球。要砍脑壳还有长子顶着,轮不到我!”几个人就起哄:“把你的鸡儿屠了,大清朝又跨杆儿了,叫你龟儿子当太监都找不到地方!”
         段祺坤看那大汉指的那张黄纸,上面用木刻板印着“故先帝光绪皇帝灵位”,下边还供了一炷香。就问张季刚:“哦,当真哒,昨天来时,我就看到这满街上,到处弄些光绪的牌位来供起。啥子意思?造反还要拜祭皇帝呀!”
        张季刚说:“因为当初是光绪御批的川汉铁路商办,成都人这样干,是借钟馗打鬼的意思。”
        段祺坤只是摇头:“这个钟馗显不到灵,不得行!”
        张季刚也说:“当然不得行!所以,还要我们来吆台。”
        两个人就更加快了脚步。
        才走到西御街,人就渐渐多了,大多是年青人。有一个学生摸样的人,竟然学着叫花子的金钱板,在街边上敲着竹板儿唱:“自从光绪二十八年把路办,银子凑了万万千。也有官的商的款,也有土药烟灯捐。最可怜的是庄家汉,一两粮就要出这项钱。要办铁路为的是哪一件?怕的是外国人来占路权……”走到盐市口,人就更加多了起来,而且情况也就当真显得不同一般了。很多人手头都牵着一张印有光绪灵位的黄纸,更有用木板作的光绪牌位,把来顶在头上。焦虑、激愤的情绪明显地写在人们的脸上,大家或三三两两,或成群结队,全都急匆匆地朝督府街方向赶。
段祺坤顺手拽住一个人,问:“兄弟,朝哪里去喔,偌个多人?”
       那人愣了一下,只是鼓起两个眼睛盯住段祺坤,像是惊奇得一时不晓得咋个回答才好。见段祺坤还拉着他膀子不放,才说:“这么大的事情,你哥子还不晓得嗦?赵尔丰把同志会的九个头头,蒲殿俊、罗伦、张澜他们,全骗到总督衙门,现在已经绑在大花厅上了!”说完,飞快地走了。
 
(照片来自网络)
 
段祺坤和张季刚都大吃一惊。
段祺坤又拉住一个小伙儿,问:“小老弟,跑啥子?”
那小伙儿挣脱了,一头跑,一头说:“救人,救人!大齐家都去要赵屠夫放人。”
段祺坤又拉着一个把毛辫子盘在头顶上的人,问:“你也是去请愿救人的么?”
这人话倒多些,说:“救得到啥子人哦!听到说,总督衙门里头都在传宰把手了。”
张季刚不免更加着急起来:“咹,当真救不到了哇?”
那人说:“我有个弟兄伙就是隶门的武巡捕,他说昨晚黑大半夜,队伍就调进总督衙门了。又是卫队,又是巡防营,布了个簸箕阵。排前面的全是洋枪,后头一律是手枪和鬼头大刀。赵尔丰这回是铁了心了,你说救得到不?”
段祺坤说:“那,你还去凑啥子热闹?”
那人说:“嘿,练胆子唦!不多看几回杀人,咋个练得出胆量来?”
段祺坤一下子脸红筋涨起来,指着那人说:“你,你!……”。
那人见段祺坤火了,也立马就立眉横目,说:“你以为老子怕你?哥子们今天有事,懒得理你。”转身就走。
张季刚赶忙拉住段祺坤:“哎,粗人一个,跟他计较啥子。看来是要出大事了,我们还是赶紧去同泽茶馆要紧。”
两个人就从盐市口转东大街,朝牛市口方向赶去。
这时,就听到在北边不太远的啥子地方,响起来一阵低沉且恐怖的嗡嗡声,似是起了暴风,似是发了洪水。再往前,才走到东大街上的暑袜街口,那声音就益渐大而清晰起来,原来是一片低沉而又汹汹的人声,钱塘潮般从暑袜街靠北那一头漫了过来。
段祺坤问:“暑袜街那边是啥子地方?”
张季刚说:“正是督府街。”
段祺坤不由得兴奋起来,连说:“妙哉,妙哉!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哈哈,我们也转过去看看热闹,咋样?”
张季刚说:“会不会耽搁你的事情?”
正犹豫间,督府街那面就突然爆起一声清脆且令人心惊的抢声。汹涌的人声,一下子就被那一声枪响齐崭崭地切断了。
紧接着,是死一般的寂静。
段祺坤和张季刚一齐惊叫起来:“吔,赵屠夫硬是要干哇!”
话刚落音,一阵密集的枪声就接连响了起来,竟像过年放鞭炮一般密集。更为巨大的、万千人哭号呼喊出来的声浪,便又蓦地骤起,将浓烈的恐怖、绝望和惊悚,如爆炸般,沿着那些横竖交叉的大街小巷,一下子就溢了开来。
两个人就不约而同地转向暑袜街疾跑。
还没跑过半条街,已有踏踏的脚步声响起。紧接着,就有人惊惶失措地迎面奔逃过来,都一律惨白着脸色,一路惊呼着,哀嚎着:
“开洪山了!啊啊啊啊……”
“开抢了!”
“打死人了!”
立时,溃散逃命的人群已经迎面蜂拥而至。再朝前去不仅十分危险,而且已经没有可能。段祺坤和张季刚被人流挟持着,裹胁着,又退回到了东大街。
两人喘息甫定,尚且两股战战,心里头也还在董董地乱跳。
张季刚气得抖着两手,嘴里不住地呐呐着:“赵尔丰,他咋个敢这样,他咋个敢这样!……”
段祺坤就当街跺着脚,破口大骂起来:“龟儿子赵屠户,老子寝汝皮食汝肉!”
就在这时,北面又腾起来一派火光,映照得小半边天都红了。
这里那里,还在稀稀落落地响着的枪声、哭号呼喊着溃逃的人群、已经被救援下来的血咕淋当的伤者、房屋被烧着了的火光,顿时把一个平时优哉游哉的成都变成了恐怖的人间地狱。
张季刚到底冷静些,稍微平静一些后,就拉住段祺坤说:“成都出了这样大的事情,四川的局势马上会有大的变化,你的那件事情就更其重要了。我们快走!”
正在这时,又响起一阵整齐的踏踏脚步声。随着,就来了一队陆军新军队伍,到了东大街,立刻散开来,布起了岗哨。
一个士兵拦住段祺坤和张季刚,问:“那里去?”
        段祺坤正要回答,张季刚怕他的外地口音出麻烦,赶忙抢前一步回答:“回家,我们住在东门那边。”
        那新军士兵倒还客气,说:“我劝你们不要走东大街了。前面是绿营的兵把守,他们就没得我们新军这么好说话了。”
 
8
      段祺坤和张季刚两个见东大街已经走不通,到一边悄悄商量了一回,觉得事情还必须得去办。
就从一些小街巷弯弯拐拐地绕行。
      一路疾走,到了城东门。远远地就看见城门业已关闭,城门口乱糟糟立着好些马褂的前胸后背都有一个大大的卒字、灰布包头、穿麻耳子草鞋、打裹腿的绿营兵丁。这些兵远远没有新军整齐,也不好好拿着他那支九子步枪,有的把来提在手上,有的握着抢筒子倒扛在肩上。他们一个个 悬眉吊目,于是比新军更其让人觉得危险,让人觉得吓人。
        段祺坤和张季刚两个就放缓了脚步,特地做出不慌不忙的悠闲摸样,一路慢慢步了过去。
        却并不见有茶馆。
         两人正在进退不得,暗暗着急,段祺坤忽在身边那间门面的上方,看见了同泽茶馆的招牌。
         于是,心里不免一阵乱跳。
          但同泽茶馆一样是紧紧地闭着门,密丝暗缝地上着铺板。(注1)
          张季刚猛然想起,成都这些天都在罢市,今天又出了这么大的事,哪个茶馆还敢开门?
          段祺坤就上前去敲门。
          蓦地,一个人从横刺里抢了过来,一把搬过段祺坤的肩膀,低沉着声音,却是立眉横眼、带着威胁地问:“朋友,咋个又是你!想干啥子?”
一看,原来竟是先前在盐市口遇见的那个把毛辫子盘在头顶上的狠人。
           张季刚赶忙客气地问:“这位朋友是……?”
          那人眼睛又一横,说:“我问你们!”
          段祺坤斜看着那人,说:“这是不是茶馆?我们口渴了,喝茶,摆龙门阵!”
          那人咬一咬牙,更加气汹汹地小声说:“今天这种期会,喝茶?哧!我说,怕是那边——”就用下巴朝远远那些守城的兵那边点了一点“派你们来踩水(注2)的吧?”
          段祺坤这才听出,那人原来就是个袍哥。于是赶忙按袍哥的礼仪,翘起两根大指姆,双手抱拳拱了一拱,说:“原来是自家兄弟,得罪,得罪!”
          那人这才脸色缓和下来,只是依然有些怀疑:“哥子你不会是穿黑袍的(注3)吧?”
           段祺坤也就赶紧用袍哥的黑话回答:“莫要散坛子,兄弟当真是在园(注4)的,专门从叙府上省来拜码头。”
           那人说:“哦,偌个嗦,请两位哥子稍候。”就去门上敲了他们堂口的暗号。
           少时,那门咿呀地开了一个缝,露出张堂倌模样的脸来。见了来人,忙把门开了,让过一边,一脸堆笑地说:“原来是营门十爷回来了,舵爷正在等十爷打探的情报哩。”
          段祺坤和张季刚就一起跟了进去。那营门十爷吩咐一声:“泡茶!”堂倌忙一手提壶,一手扣着两个装了茶叶的盖碗儿,把来放在茶桌上。那营门十爷却不动声色,只在一旁冷眼看着。段祺坤赶忙拉张季刚在去那茶桌旁坐下了,按袍哥跑码头的规矩,两腿平放,然后端起茶碗儿,右手姆指放在茶碗边上,食指置碗底,左手则直伸三指尖附在茶碗儿底上,向倒茶的堂倌迎过去。张季刚也照着段祺坤的样子,让堂倌冲上了开水。
         那营门十爷的脸色这才完全放松了,但还是按规矩盘了段祺坤几句袍哥的海底黑话。段祺坤忽然想起,说:“倒忘了,我这里带得有拜码头的宝扎哒嘛。”忙从腰上的股袋儿里取出来,递了过去。那营门十爷看了宝扎,就哈哈地笑了:“原来是叙府义字公口的贤二爷(注5),失敬失敬!你看你看,有宝扎不拿出来,等兄弟我冤枉盘了哥子一阵海底。”然后转身就进里间去了。
         不一会儿,那营门十爷就和一个壮壮实实、四十来岁、气宇轩昂的男人,和一个端着铜水烟杆儿的瘦长汉子从里间出来。营门十爷向段祺坤介绍那气宇轩扬者:“这是我们的龙头大爷,牛俊生牛大爷。”又指着瘦长汉子:“这是我们的红旗五哥。”
         段祺坤赶紧起身,向两人行了个歪屁股大礼。那颇有些怪异的歪屁股礼,其实是模仿古代战将着一身战袍时不方便下跪的样子,创造出来的袍哥礼节。礼过,就都到方才的茶桌旁坐下了。堂倌立刻又泡上来一碗茶,牛大爷把那茶来和段祺坤的茶碗相对放好,摆了个仁义阵,表示客气。
段祺坤看那牛大爷,细洋布长衫上罩一件黑绸子马褂,拖一根油黑的辫子,脸盘方正饱满,面色红润,印堂发亮;眼睛虽不大,却有些射人。这位牛俊生牛大爷,显然是一方说一不二的人物。段祺坤就赶紧从股袋儿里摸出个小小的瓷茶壶来,将壶嘴正对茶碗放好,按袍哥暗号,摆出个单鞭阵,表示此来是向对方求援的。这时,倘偌那牛大爷不喝自己的那碗茶,便是无意相助;倘偌端起那碗茶来一饮而尽,就是愿意出手相助了。于是,段祺坤就眼巴巴的等着牛大爷的回应。
          那牛大爷沉吟片刻,缓缓地开了口:“不知贵公口所求何事,所以哥子我还不便就喝面前这碗茶。”
          段祺坤就把请牛大爷代买枪弹的事说了。
          牛大爷没有答话,只是缓缓地微微摇头,段祺坤不免着急。牛大爷却又开口了:“方才间,你们来的路上,怕是已经亲眼见到,成都出大事了。我也正接到好些兄弟伙的报盘,水涨得汹噢。(注6)眼目下,各道城门早已经紧闭,禁止出入。东西出不了城,这事有些不好办。”
段祺坤就着急起来:“牛大爷手眼通天,千祈拉叙府的弟兄伙一把。大家都是为了驱除鞑虏,恢复中华哒。”
           牛大爷又沉吟了一阵,才说:“那好!”端起面前的茶来,一仰头,将茶来一饮而尽了。
           段祺坤和张季刚这才松了一口气,赶紧谢过。
           牛大爷说:“出城几十里路的龙泉驿,我们藏了一批喷筒和米子(注7)。原来是准备拉起同志军时用的,就先匀一部分给你们吧。只是你先要出得了城才得行。”
          那位瘦长的红旗五哥插话道:“这倒有点儿不大好办,各道城门是根本不准出入了。”
段祺坤也就当真作难起来,搓着手自语道:“这事拿来咋个整喃?这事拿来咋个整喃?”
         牛大爷再次沉吟起来,好一阵,一巴掌拍在桌子上:“段老弟,帮人帮到底,一总包在哥子身上就是了。你也正好帮我送封信出去。明晚黑,我安排卒门的弟兄,在僻静点的地段,用绳子把你缒下城墙去吧。”
         这时,又有一个袍哥进来向牛大爷报盘:“十万火急!同志会那边知照我们,要各分会把今天赵尔丰在成都大开红山的情由,尽快捅出城去。”
那位粗鲁的营门十爷又眼睛一愣,说:“城都出球不倒,咋个捅出去?”
          报盘的袍哥赶忙又说:“秉大爷、五爷和十爷,那面还说了,叫我们发水电报。”
         水电报是啥子东西?没听说过。所有人不由得大眼瞪小眼了。
          张季刚却忽然明白:“我们成都,不是除了锦江,都还有好些河沟从城头流过么?”
          段祺坤也就立马懂了,拍手道:“对呀,他赵屠户不准人出城,未必然还能够不准河水出城呀?”
           但牛大爷他们却还没明白。
          报盘的袍哥就说:“对头,同志会的人也是这门样说的。”
           张季刚说:“只是,如果用纸写成告白,趁黑夜从河里头放漂出去,虽不会被官方发现,捞了起来,但肯定会遭水冲得稀烂……”
 
(成都东南面的金河,穿城而过,流到城外。 照片来自网络)
 
        这回,牛大爷却开窍了:“要不怕水泡烂倒好办,我们把告白写在木板上呀。”
        报盘的袍哥说:“还是我们牛大爷才有办法。是这门样子,人家同志会的人也是这门样说的。”
         牛大爷兴奋起来,立刻吩咐去找些板子来锯开,越多越好。只是又有一个问题,他面前这几个人,都不咋个通文墨。于是,就故意拿眼睛来瞟着一身斯文气的张季刚。
         张季刚也就立马自告奋勇:“好,这篇告白我来拟!”
        段祺坤说:“出来偌久了,今天又出了大事,织云姐在家头还不晓得着急成啥子样子了哩。你快回去,告白我来拟。”
        牛大爷几个都有些怀疑地看着段祺坤。那营门十爷说:“哥子,你也会耍笔杆子?”
        段祺坤就讪笑着,斜眼瞟着那营门十爷:“看我又粗又黑,跟你差不多啵?”
         牛大爷才蓦地醒豁:“倒忘了,人家是叙府的贤二爷哒嘛!快,里边请。”
         段祺坤说:“只是,现在街上正在不安全,还要请牛大爷派一个弟兄,送我姐夫回去才好。”
        当夜,段祺坤就留在同泽茶馆,帮牛大爷他们写了一夜的水电报。
         当夜,穿成都城而过的锦江及其大大小小河沟中,无数木板写就的水电报顺流而下,经由岷江、长江,传警到四川各地。
          于是,整个四川,民情被激怒了,紧接着,就发生了一连串的大事:
          成都附近十余州县以农民为主的同志军,在同盟会和哥老会头领们的率领下,四面围攻成都。周骏所部巡防军也在邛州反正,会同南路同志军占据了新津。
           全省各州县同志军和会党揭竿而起,一呼百应,把守关隘,截阻文报,攻占县城。连川西的藏胞、土司也聚众举义,攻城逐官。到九月下旬,吴玉章首先在荣县宣布独立,建立了辛亥革命时期全国第一个县级革命政权。
清廷终于震恐,急调端方率鄂军入川镇压,却又造成湖北清军力量空虚,革命党人在武昌的起义由是一举取得成功。入川鄂军也在资中反正,杀了端方。屠户赵尔丰,在成都被起义的革命党诛杀。
          全国形势由此急转直下,南方十九省先后宣布独立,进而最终摧枯拉朽,推翻了三百年大清王朝,恢复了中华,建立了民国。
第二年,段祺坤和张季刚俩个王家的女婿,竟又有叫老泰山既高兴更称奇的喜讯报来:两家竟然在同一日,即1912年的3月26日,又给他添了外孙。段家生的是个儿子,取名翎,字祥昌;张家生的是个女儿,取名叔翔,字仁绪。
         王玉汝赏过报信人的喜钱红封,高兴得急叫:“拿酒,拿酒!”,又说:“同年同月同日生,这是缘分哒嘛。我看,这表兄妹俩就结个娃娃亲吧。”
         段、张两家,自然也十分高兴。
 
       注1:旧时四川的铺面,不像现在的商店临街是橱窗或卷帘门,没有墙,空空的,方便顾客进出。最多有柜台抵拢门口,便于店家招呼客人。关铺子时,则用许多长木板,按编了号的次序一一从上下两方的槽口中推进去,木条板间还要上一扇门板,再从里面用硕大且结实的木门杠杠上,成为临街的一道木板墙。此为上铺板。
       注2:踩水,袍哥暗语,打探消息的意思。
       注3:穿黑袍,袍哥暗语,即冒充袍哥。
       注4:散坛子,袍哥暗语,即开玩笑。在园,也可作在缘,在桃园的意思,即参加了袍哥组织。
        注5:贤二爷,袍哥外八堂的二牌,多由有地位、有学识、有品行的人担任。因为不具体干什么事情,主要是出出主意之类,所以也被称作闲二爷。
          注6:袍哥暗语。报盘,向码头汇报的意思。水涨了,即形势不好,风声紧。
          注7:袍哥暗语。喷筒:枪。米子:子弹。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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