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陈志林
编者按:府衙千金强嫁酒坊掌门,绝色姑奶怒取将军首级,痴情郎君饮恨跳崖自尽,爱国之子突袭英国军舰,失踪花旦影现钟家墓地,逃婚鸳鸯走进雪域高原,酿酒者不得不知的酒德,饮酒者不得不知的酒技。泸州作家陈志林的长篇小说《姑奶奶的那罈老酒》最近由中国文联出版社出版发行,在读者中引起强烈反响,深受读者好评。这是中国第二部关于酒商的家史、奋斗史、悲壮史……,也是酒城泸州的第一部关于酒商的家史、奋斗史、悲壮史。为了大力弘扬泸州酒文化,讲好酒城故事,经作者特别授权,由天机www.zgtianji.com、川南经济网www.chuannane.com两家网站连载,希望您能喜欢。
故事梗概
明清时,酒城酒铺钟老板,经营酿酒世家温家大曲酒。在战乱中,钟家抢救一负伤将军而获得商机致富后,为传承姑奶奶的酿酒勾储技术,与温家烤酒师携手共研,成就了钟家独创的“老酒”与“桂花”新酒,并赢得市场与美誉。另一家酿酒世家“天成生”为确保酒城第二把交椅宝座与钟家展开了一系列的争夺与搏击……
民国期间,在酒业衰败、国破家亡的抗战之际,钟家学成归国的四子钟岷山,怀姑奶奶宏愿毅然参加革命,在抗击英国战舰屠杀中国同胞的战斗中壮烈牺牲,钟家人不忘国耻,为争取酒城的解放,力保家业而英勇抗争……
第一章:
这是酒城泸州一个鲜为人知的凄美故事,也是沧桑人世间的一段难忘插曲,更是过往云烟里的一片揪心浮云。在酒城讲酒的故事,单说酿酒,始与秦汉,兴于唐宋,盛于明清,从醪酒到小酒至大酒(曲酒)就有说不完的故事,道不尽的传奇。可姑奶奶,又是爷爷的爷爷的幺妹,那都是老祖宗的陈年轶事,自然是历史了。而历史这玩意儿,除了地下出土的文物碎片,就靠史料上的记载,或者现代科学的见证。不然,谁又能说得清楚呢?
儿时的我是个读书狂,大巴山那个地方,虽山清水秀、但贫穷落后,重工业打石头,轻工业弹棉絮、你看穷不?书太少太少,想读一套完整的书实在不易。求知如渴的我,嗜书如命,见书就读,却囫囵吞枣。常通宵达旦的结果是辛酸了煤油灯!什么《三国演义》、《水浒传》、《七侠五义》、《镜花缘》、《本草纲目》、《施公案》,《白蛇传》《战国史》《雾都孤儿》《鸿门宴》等等,满脑壳的刘备关张又宋江、欧阳春、邓世昌、佘太君、李闯王,“煮豆燃豆箕豆在釜中泣”的名句,让人难以释怀,曹植成了一辈子的偶像,燕青与李师师的眉目传情,让骚动的青春期飘飘然然,险些儿出格。从来也没有听说过什么姑奶奶的一罈酒。研究历史的同仁不服气地说,历史不仅只是在史书和文献里,民间也散落了许多,有些可以从家谱里寻找。为这句话,开始了地方史、宗亲史的追踪……
暮色中的胡市,灯火通明,宛若一朵金色的莲花,漂浮在沱江与濑溪河交汇处,酷如一串“U”字型的项链,嵌满了珍珠与宝石悠然地系在酒城的西北端。这景里有画,画中添锦的乡下,虽不是桃花园里,却有几分水乡之韵,古朴与温良渗透着山野的恬静,苍凉与久远演绎出神秘的面纱。举目远望,偶尔可见从上游漂出的小船和船上站着的鱼鹰。侧耳细听,几声鸟鸣鸭吟,往返潜水。细看江岸,梢公撒着渔网,戴斗笠的大爷们悠怡自得地在某个拐弯处撑起赶罾,时而掰罾,时而下网,时而投耳,时而收线,亲侯着水中的来客。还有扎花锈朵的婆姨们,或门前、或院里,无不张扬着这座古镇的个性。
这里的天空是金色的,眉月是金色的,油菜籽花是金色的,农家小院是金色的,连同沱江、濑溪河的涟漪也是金色的。在酒城,难道还有更好的郊外去处吗?
难怪“戊戌六君子”之一的刘光第先生,路过此处,为之有诗书怀:胡市西来泛夕光,笑编楚舫作曹仓。
断崖风雨鸣金铁,阴火蛟龙攫薤琅。
何处沧江虹贯月,是对天气露为霜。
喜作玉帐符经在,免化兵书石一方。
伴着同仁的香车与美女,本来是返家的了,不料谁个馋嘴,想去金山映像品什么野味,转眼间就到了胡市。何处沧江虹贯月,是对天气露为霜。
喜作玉帐符经在,免化兵书石一方。
哇噻,不来不知美,来了不想走,玲琅满目的渔港、渔村、渔店让人眼花缭乱。来自四面八方的豪车把并不宽畅的街道秀成了五彩斑斓的两条长龙。大腹翩翩的老板、风韵卓姿的摩登女郎、慕名而来的吃客,缤纷着这夜幕下的风景。然而,最让人醒目的是玉禅酒厂一车间旧址和那副 “天生老酒盖出姑奶妙手之中,人间佳酿缘于钟姓厚德人家”的对联。穿过一座小桥, 暮然间又出现了玉禅酒厂原第二车间旧址。厂门上 “铁打泸州玉液千家唯胡市,天生玉蝉老窖群池誉华夏”的又一副对联更让人好奇。我和同行径直走到了大门口,师夫好几次闪烁的聚光,扫描着这个熟悉又陌生的老酒厂。
“各位,这里是禁地,存有上百年的老酒,不卖酒”。守护大门的太爷提示道。
“自古喝酒的人不一定买酒,卖酒的人不一定酿酒。这玉蝉集团不是在龙马大道的那幢大楼里吗,酒厂不是在石洞吗?在这里怎么有旧一车间、旧二车间呢?”我自嘲道。
“又是搞研究历史的吧?你问我我问谁?不妨看看钟老板儿的家史、家谱吧,古往今来的事儿都记着呢?就看你有没有这个耐心了。”大爷慢不惊心对我说。
“你拿去吧!我三百六十五天都在。”他敲了敲烟斗,端详了我们好一阵子道,意思是看了要还。
接过沉重的老款家谱,打开一看,嗯!映入眼帘的第一页便是打鬼英雄钟馗,第二页是钟离春。在先人画像的下面有这样一段文字:
先祖钟馗,扈氏国终南山阿姑泉人也(今陕西西安户县石井镇阿姑泉),生于甘而居于泉,文武全修,铁面虬鬓,相貌奇异,经纶满腹,刚直不阿,不惧邪祟,待人正直、肝胆相照、获贡士首状元不及,抗辩无果,报国无门,舍生取义,怒撞殿柱亡,皇以状元职葬之,托梦驱鬼愈唐明皇之疾,封“赐福镇宅圣君”,诏告天下,遍悬《钟馗赐福镇宅图》护福祛邪魅以佑平安。
春节时,先祖是门神。端午时,先祖是斩五毒的天师。中国传统道教诸神中唯一的万应之神,要福得福,要财得财,有求必应。
先祖钟无艳,又名离春、无盐,即丑娘娘,山东东平人也。齐宣王之妻,为战国时齐国无盐邑之女。四十岁不得出嫁,自请见齐宣王,陈述齐国危难四点,为宣王采纳,立为王后。于是拆渐台、罢女乐、退谄谀,进直言,选兵马,实府库,齐国大安。
执政的齐宣王,政治腐败,国事昏暗,而且性情暴躁,喜欢吹捧,先祖无艳冒死请见齐宣王,陈述齐国危难四条,并指出如再不悬崖勒马,将会城破国亡。齐宣王大为感动,把先祖离春看成是自己的一面宝镜。其谏议为宣王所采纳,立为王后,从此国大治。故中国留下两句成语“丑胜无盐”和“自荐枕席”。帮助齐宣王重振朝纲。
毫无置疑,这是钟姓人家最受仰慕的先人吧!一下子把我给吸引住了。“算你走运,有缘千里来相会,无心插柳柳成荫”美女同事做了一个鬼脸道。
“说得对,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缘份!”我庆幸道。
接下来便是宗亲宗族的详细记载,和一些重大事件。明末清初的章节把我的目光倒回了时光的隧道。
“如果故事不是从这里开始,我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关注这个暮霭沉沉的朝代。”我扫兴道。
“当然,这朝代大多天灾人祸、民不聊生,清政府无可奈何花落去。”美女同事道。
“是的,西方列强的资本主义道路已经向前延伸,工业革命如火如荼,经济的发展推动了国力的增强,让这些腰身和胆气都粗起来的外族势力平添了对外侵略的野心。”师傅坦然道。
“这个时候的中国,小农经济的步伐如同蜗牛般地蹒跚而行,是无法和资本主义列强飞驰的列车并驾齐驱的。虽然我们的资本主义意识也开始萌芽,但也仅是一小部分崇尚民主科学的爱国人士思想的觉醒,整个清政府还处于昏昏然的梦中。”美女同事煞有介事点头道。
“可悲的是,列强的枪炮轰开那扇厚重而斑驳的大门,割地、赔款,是那个时代经常上演的悲剧。黄河的桀骜与决堤,是民众安居乐业的灾难。”师傅有点伤情道。
“清政府面对抗灾与决堤手足无措,沃野的土地竟是一片荒凉。饿殍遍地,背井离乡,官府视而不见。各地的贪官污吏往往中饱私囊。苛捐杂税多如牛毛,致使那些还在土地上耕种的农民始终无法直起弯曲的腰身。”美女伤感道。
“官逼民反,历来如此,各地起义军揭竿而起,冲击官府、打家劫舍,与异族入侵者不懈抗争。自然兵慌马乱.”师傅有些慨然道。
“当然这些义军里,也不乏为个人私利而纠结成众的一些兵痞、强盗、无赖,这些乌合之众,常常把原本就不清明的空气搅得更加乌烟瘴气。”美女同事肯定道。我暗自窃喜,美女和师傅的见识还真的不错,一个人起码应有民族自尊心和正义感。如此看来,时代创造了网络,网络改造着人类,只要你恳学,棒槌也可以淘成精。
不一会儿,我们来到了嘈杂热闹的生态鲜鱼庄。乘点菜与候轮次的空档,我绕开同事,穿过前厅,转入后堂,再上二楼架有葡萄走廊的平台上,借助灯光悠闲地坐在逍遥椅上,漫不经心地阅读起来。从这以后,夜读钟氏家史便上了瘾。
书里提道了起义队伍中的张中林。是一个贫民出身的人,头脑机敏、颇有胆识。看到大清的军队在洋人面前动辄溃不成军,毫无雄师之言,不想受这鸟气,便找了个机会溜了号,自己扯起旗子独占山头。看着各地义军风起云涌地与清廷与洋人周旋,他盘算着将自己的势力发展壮大。于是,选中了一个令人垂涎的地方,西南地区最大的平原---成都平原腹地,地势平坦、河网纵横、水系发达、物产丰富。如果占有了这个丰厚的物质资源便可以偏居一隅自安,无异于拥有半壁江山。但是,看中这块肥肉的不止他一家。以张中林目前的力量攻下成都还不是指日可待的事情,不仅要和其他义军抗衡,还要同守城的官兵较量,这不是件轻而易举的事情。他决定“曲线救国”,先攻下泸州,在泸州进一步发展自己的势力,等到时机成熟,再一举拿下成都。可谁知,人算不如天算,就是泸州,也颇让他费了一番周折。
这位于四川省东南部,长江和沱江交汇处的泸州,三面靠水、一面着陆,有天生重庆,铁打泸州之称,又有“酒城”之美誉。古城中酒家林立,酒幌招摇,到处飘散着醇酒的气息。在营头沟头一带,由一些擅长酿酒术的酒坊老板潜心经营,随处可见造酒作坊。当时民间流传着一首《竹枝词》,其中有这样两句:“喝得二两泸州酒,仗剑江湖斩妖邪。”张中林是否听到了这两句话,无从考证,但是他从泸州进军成都的决心却是铁定的。虽然他在泸州多次受阻,但攻下泸州直取成都的计划一直鼓舞着他跃跃欲试。
他三次攻打泸州,使得驻守泸州的官兵草木皆兵。如果让一群毛贼攻下泸州,且不说他们的脑袋嘁哩喀喳搬家,就是侥幸存活,也不过是成了毛贼的俘虏,或者被上峰以抗敌不利治个杀头之罪,横竖都是死,到不如激励着这些官兵使出浑身的解数去清剿毛贼。
这一天,秋风劲扫,梅雨纷纷,整个云盘山笼罩在一片冷云残雾之中,到处是湿气森森,寒气袭人。高耸入云的云盘山,像一巨大的怪物露出它狰狞的面目,虎视眈眈地注视着接近他的人。山上横七竖八的原始树木,像是云盘山生出的怪臂,枝枝节节拽扯着行路者的衣衫。一块块突兀巍峨的山石像是云盘山坚硬壮硕的骨骼,醒目地落入山行者的眼睛。通往云盘山的道路泥泞不堪,一脚踏进去,仿佛踏进一个泥潭,拔出脚来,军鞋上厚厚的泥浆,一下子让军鞋面目皆非。马蹄子在此时也轻快不起来,那平日里“得得得……”的马蹄声,也变成了沉闷厚重的“囊囊……”声。这支名曰省府的清剿大军虽然派头不少、但大部份是从泸州府衙抽调的官兵,长途爬涉后早已是锐气大减,与其说整个队伍是在行军,不如说是在与一场恼人的风雨斡旋。战马的身上湿淋淋的,雨水顺着光滑的鬃毛滴落下来,不时抖抖身子,便将一身的冷湿抖到官兵身上,让近旁的官兵更是哆嗦不止。官兵的头上冒着热气,身上却是精湿一片,寒冷穿过他们的衣衫贴到肌肤上,禁不住浑身颤抖。“阿嚏……阿嚏!……”的喷嚏声此起彼伏,一声声喷嚏似乎将他们体内残存的一丝体力消耗殆尽,官兵们只感觉身子像是一只被抽空了气的皮囊,随时都有倒下去的可能。还有一些士兵由于长时间行军,蜀地的湿冷让他们疲劳的双脚生了脚气,溃烂生疮,每走一步,就像是走在冰刀上,举步维艰。他们一边哆嗦着一边朝前挪,一些官兵的嘴里就忍不住叽叽咕咕地发起了牢骚,这牢骚就像一把火,过不了多时,就在整个队伍里蔓延开来,于是,怨声载道,甚至有些士兵就妈的娘的骂出声来。
正在这时,山头上,响起了一阵长号声,走在队伍后头的一官兵将领清了清嗓子,操着山西腔调大喊起来:“请大家歇停片刻,后方将要送来上等好酒,为大家沐足养伤,去寒保暖,今晚好与毛贼血战哈!……”这一声喊无异于雨天里出了大太阳,官兵们身子一凛,精神为之一振。想象着那暖热的酒穿肠而过,僵冷的身子会从寒湿中醒转过来,队伍便起了一阵骚动,都停下来频频回头,看是什么人将这“救命酒”及时送到,又看看能不能马上就将这暖肠酒喝入肚腹。
却说钟家酒铺隔壁的陈家大院,平常四门大开,人员进进出出,今天却大门紧闭,好似主人没有在家。院内却是一番热闹,做事的人一个个都轻声细语,忙得不亦乐乎。
十多个青衣大汉,打绑腿,缠裹脚,搓草绳,上挑担,各自将稻草紧紧地包扎着酒罈与军粮。有的在穿草鞋,有的弄垫肩,有的试乘棍,有的收拾斗笠。大有箭在弦上,立马出击之势。
这时,从耳房门口走出一个精装大汉,浓眉大眼,高鼻梁,隐约间眉毛左角处有一黑痣,手里拿着一捆棕绳,径直把它放进了天井旁的水缸里,然后反复的搅动几下,揣起一瓢水,走到每一个挑子旁边,先用口吸进冷水,再将水喷在挑子绳索上,反复几次,再用手拉拉。只见他走到一个眉目清秀的小伙子旁边停下了脚步,上下打量一下;小伙子迅速站立起来,拿着手中的毛巾,擦了一下头汗,父子两会意地点了头。然后他又在每一个担子面前巡视了一遍,望向一个蒜头儿鼻子矮胖子“干粮都准备好吗?”。“全部准备好了,就连茶水都准备好了,老板!”
这时,只听得“咔擦”一声,大门被打开了,滑竿儿上的一个官人,把帽沿拉得低低的,戴着一副墨镜,挥手示意让下人迅速离开,大踏步的迈进了院子,随身的两个衙役模样的人迅速将门关上,挺直地站在门的两旁,室内一时紧张起来。
阴冷的天气,又下着小雨,官人抖了抖身上的雨水,摘下眼镜,一双充满精气的眼睛,温和地向院内的挑夫和酒担扫视了一遍,空气一下子被轻松了许多。
忙着拿水缸里棕绳的精壮大汉,从倒影里看到了这位赫赫有名的州府爷大人——尚书仁。正要转身行礼呼请“府太爷”时,官人作了一免礼手势,已快步走到了他的身边。
“一共有多少人上山呢?都是有家眷的吗,钟老板!”州府太爷询问道。
“一共有19位上山,还有几个后生娃跑前站(放哨),其中有我儿子泰山,这些人中除了亲戚外,大多数跟我了若干年,品行好、无恶习、靠得住!”大汉坚定的说道,并拍了拍胸口。
“哦!那都打了绑腿了吗?”官人小声道。
“是的,按照州府太爷的吩咐,全部都作了交待,就连伙夫也作了吩咐。我们分四人一组分别出发,即使打靠(歇息)也不扰民,尽量减少影响!”
这里的绑腿,是挑夫门的一句行话,在兵荒马乱的年代,为了以防万一,挑夫出行前通常在裹脚的绑腿里放入了匕首。
“好的,那就等你们的消息了!”官人点点头,严肃而快意道。
“请州府太爷放心,本人办事从不拉稀摆带,我们走!”
随着一声令下,院子大门迅速打开,十多个青衣汉子,迈着稳健的步伐,挑着用稻草包扎严实的老酒,在“哜嚓哜嚓”的扁担声中消散在人流中。
原来,送酒领队的精壮大汉,是当地做酒生意的酒老板钟国盛,他是奉泸州府衙之托,领着一行人,颇费了一番周折,冒雨将上好的泸酒送到军中。眉目清秀的小伙子是他的长子——钟泰山。说来还算官府有德,派出的大队人马去清剿毛贼,想着这秋雨连绵的时节,又在阴风蔽日的云盘山打穿插,官兵们必是苦不堪言,大后方及时做好供给,送去一些泸酒以避风寒,鼓舞斗志,杜绝内讧,尽快清扫毛贼,岂不是梳个光光头,还可以领到上方的奖赏。于是,泸州府衙找了一向声望较好,又有胆识的钟老板,与他做了这笔生意。条件是,由钟老板负责将物资送到军中,官府派人化了妆随同押运,怕的是官兵押运的东西被毛贼劫掠,完事后重金酬谢钟老板。钟老板本想不接招,但又不敢得罪官府,想着兵荒马乱时节,生意人本来就是将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无奈之下,便接下了这单生意。可谁想,此一去竟然结了一段情缘,引出了一段故事。
钟老板一行挑夫追赶上队伍的时候,正是官兵们的怨气一触即发的时刻。钟老板就像从天而降的救苦救难的菩萨,一罈罈可以激起士兵们内心热流的老酒就是救命的良药。那个官兵将领的山西腔,在这个饥寒交加的时候,就像是一声惊天动地的号角,官兵们的心全被震动了。随着官兵将领一声令下,酒罈子和当地的黄粑、粽子、腐杆等名食品,在士兵们手里传递,倾倒出一碗一碗醇香的泸酒,大口大口痛快地喝着,酒液顺着两腮横流,也不管不顾。一通酒下肚,寒气已被驱赶得无影无踪,官兵们的脸色一片酡红,肚子里也是暖烘烘地烧着。
那官兵将领也取了一碗,递到钟老板的面前,朗声说道:“多亏了钟老板及时赶到呀!来!钟老板也喝它一碗!”钟老板伸手挡住,谦恭地说道:“哪里,为兵士们做点事情,也是小民应尽的本分,还是将军用吧!”“哈哈哈……”官兵将领畅怀大笑,端起酒碗一饮而尽,连说:“痛快!痛快!……”饮完酒,官兵将领将酒碗递给身旁一兵士,又对钟老板拱拱手说道:“钟老板路途劳顿,暂且在军中住一晚,明早再启程回府吧。”钟老板眼扫一同来的人,见大伙都表示了默许,便对官兵将领拱拱手说道:“恭敬不如从命,那小民就叨扰将军了。”
天,不知何时放晴了,阴了好几日的老脸露出了它慵懒的笑容。阳光从云层里钻出来,也钻到官兵们的心里去,身上暖起来的兵士们精神也比以前足了。那个官兵将领看看天,又看看兵士们,然后让身旁的传令官去通知队伍就地扎营,于是,生火取暖,烤干衣服,埋锅造饭,就一下子忙了起来,似乎在等到晚上与毛贼决一死战。
张中林的队伍,此时正驻扎在云盘山深处。他已占领了川南北边部分地盘,邻近泸州的隆昌、富顺县就在他的掌控之中。近来,战事有些不顺,队伍里有些兵士受不了风餐劳顿之苦开了小差,也有一些兵士染上了疟疾,还有几个小头目居功自傲,动辄惩罚兵士,引起军心涣散。
再说,小头目二麻子,双手反背被绳子捆了,歪戴着帽子,虽然丢了平常的威风相,但在众士兵们面前,仍昂着头,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站在大厅的左侧边。另一边则是被抓回来的眨巴眼,脸上好几道伤痕,清晰可见,因其手负轻伤吊着绷带,但被跪着。坐在大厅中央的张中林,眯着眼睛,突然大吼一声,二麻子,你给老子听到,动不动就打人,成他妈啥体统。“统”字未完时,两个护卫大步上前,早把二麻子按倒在地,双腿跪着面对众人。这时,张中林突然从老虎椅子站了起来,信手提起短枪,在手中上下抛了几下,用口吹了吹枪筒子,在场的人都把心提了起来,等着最后发落。只见张中林转手举枪,“砰”的一声,二麻子的帽子早被打飞。张中林收回枪,吹了吹冒着烟的枪口,“念你平常有功,就放了你这条小命,下次再犯,老子饶不了你,听见了吗?”二麻子一摸头还在,哭诉着,“小人不敢,感谢大当家的不杀之恩。”“好!眨巴眼,你他妈的还跑不跑呢?”说话之间,张中林眯着眼睛,从上到下打量着眨巴眼,这时,一只花猫跳上桌子,正准备抓走盘子中的卤鸡脚。只见张中林举手又是一枪,猫惨叫一声倒在血泊之中,“谁敢再跑,这就是下场!”
张中林驻扎在此,忙于整肃军纪,休养生息,以图再战。官府正是抓住了这一可乘之机,派出兵马,意图全力歼灭兵匪。
这天晚上,休整过来的官兵个个精神抖擞,早已做好了清剿毛贼的准备,他们也不愿意把这战火没完没了地蔓延下去,后方有高堂老母、妻儿老小等着,早点清剿了毛贼,能早一日赶回去过几天安生日子。一想到这些,他们会在心头痛骂几声,然后把怒火转化为力量。不来当兵又能怎么样呢?官府征兵到他们头上,若是不来是大逆不道之罪,全家跟着株连。来就来吧,好歹有些兵饷,一家老小的日子也有个靠头。所以,当那个操着山西口音的将领发出“出发”的号令时,他们的精神还是一振,悄无声息地前行在云盘山中。一个个面容肃穆,步伐敏捷,和白天行军时判若两人。手中的火把,形成了无数条火龙,将巍峨雄壮的云盘山照得灯火通明。弯弯曲曲的山道像是一条向前流淌的火流,载着这支队伍朝兵匪们靠近,像要把这云盘山化为灰烬。
张中林的营地已进入了士兵们的视野,那个操山西口音的将领命令队伍先停下来,他将两个作战骁勇的小分队召集到跟前,命令他们做先锋先期挺进,冲乱敌方的阵脚,打他个措手不及,然后再用四支大队人马跟着冲杀过去,形成四面合击之势,敌方就会在顾头不顾尾的情况下溃不成军。他又命令一队号手随后吹响战斗号角,命令鼓手敲响战鼓,同时又安排了好几个老弱病残者让其手持火把在山口处跑来跑去,形成一种浩大而急迫的态势,让处于混沌状态的敌兵无法摸清官兵的虚实,以此动摇军心,趁乱大举歼灭兵匪。
那个操着山西口音的将领,率先领着小分队出发了,余下的队伍由一个副将率领。只见他们绕过一个山头,来到一片开阔地。这里,张中林的营帐一个挨着一个,更是群星闪烁灯火通明,营帐里不时传来吆五喝六的声音。营帐的门帘不时被掀起,有兵士出来站到树下小解,然后抖索一下身子提起裤子回到帐内。巡夜的兵士在营帐四周来回走动,也有叁两个兵士倚着营门打瞌睡。偶尔传来几声夜鸟啼叫,让云盘山的夜晚显得格外凄清。
刚刚喝完酒的张中林正躺在大帐里闭目养神,脑子里盘算着下一步的计划,可是越想思谋清楚,脑子就越是混沌一片,他索性晃了晃脑袋,什么都不想,但又不敢睡死了。白天派出去刺探敌情的兵士这时候带回了消息,说是官兵已经到达云盘山,距此不远。当时他着实吓了一跳,不由得捏了捏拳头。但转念一想,官兵们受了风寒,定会先养精蓄锐,哪会马不停蹄地前来突袭的呢?大可不必惊慌,不过……他又一转念,这次可是省里派来的队伍,还是小心为上。他下了一道命令,让弟兄们夜里都警醒些,时刻做好迎战的准备,一有军情,就要随时出战。所以,别看那些弟兄们表面上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内心里早都多了一份小心。
小分队一步步靠近了营帐,只见那个操着山西口音的将领把手一挥,几个兵士窜上前去,出其不意地将守门的兵士斩于刀下。那两个倚门打瞌睡的兵士猛然惊醒,大喊起来,其中一个朝着张中林的营帐撒腿就跑。得到信儿的张中林急忙调集人马,在他的一声枪响之下,荷枪实弹的兵匪与纷纷赶来的官兵就是一场血战。
只见几个营帐,几乎同时燃起了冲天大火,将兵士们的身影映照得神秘诡谲。刀枪剑戟在空中舞动,铿锵之声不绝于耳。人声噪杂,马声嘶鸣,兽鸟逃窜混响难辨,似一场黄河决口奔流。后续队伍也应声赶到,喊杀声此起彼伏,号角嘹亮,鼓声喧天,直杀得星月无光,大地呜咽。不觉两个小时已经过去,张中林的队伍死伤过半,官府的兵士也有不少人伤亡。
那个操着一口山西口音的将领,协同手下的几个兵士,越战越勇,正于大营的一个较为僻静的北寨门处,与毛贼们奋力厮杀着,眼看一个个毛贼倒在刀光剑影之下,将领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微笑。他甩下了身上的披风,紧了紧腰带,加快手中利刃的挥舞,直取毛贼的一个小头目。突然间,“嗖”的一声,一支利箭带着瑟瑟阴风穿心而来,直穿将领要害之处,他下意识地用手中的利刃一挡,那支闪着寒光的利箭偏斜了一点,狠狠地钻进了他的胸膛,他“啊……”了一声,轰然倒在地上,鲜血在胸口洇开一片殷红。一个手下刚要停下来救护他,就被疯狂杀过来的敌兵围住,近旁的其他官兵也被团团围住,这一场恶战打的更是难分难辨。
顽劣成性的毛贼负隅顽抗,大有不战个你死我活决不收兵的势头。喊杀声、刀剑声、山上夜鹰的啼鸣声彼此起伏。转眼间战斗又持续了一个时辰,张中林抽个空子,看了看自己的怀表,又看了看自己的队伍,突然将拇指和中指一弯,塞进口里,打了个唿哨,正在战斗中的兵匪们呼啦啦地都集中到他的身边,他们猛地转身,像野猫一样朝密林深处跑去。官兵刚要去追,却被副将拦住,厉声说道:“且让他们去吧,几个毛贼也兴不起多大风浪了,快去找将军要紧!”
那几个毛贼逃跑到僻静处,突然看到了倒在血泊中的山西将领,他的一身将领服吸引了这帮穷寇的目光,张中林猛地停住脚步,其余的兵士也停了下来,一窝蜂似地围拢起来,张中林命令道:“去搜搜他的身!当官的有钱。妈的,就是逃亡手头也得有些值钱的东西,不然兄弟们吃铲铲?”说罢,几个毛贼扑过去,七手八脚地在将领的身上掏摸起来,嘴里还骂骂咧咧的。
正在这时,一声凛然的“住手 !”声响起,钟老板天神般出现在众毛贼眼前。众毛贼吓了一跳,仓惶退后,那些来寻找将领的官兵的身影也隐约可见,张中林果断地把手一挥,这帮穷寇刹那间消失在密林深处。
钟老板一行人原本是呆在军营里的,想好好地休息一晚上就赶回泸州。但是这一行人里有几个年轻后生,心气盛,又好奇,偷偷商量好跟着队伍去看看打仗,心想,躲在暗处不伤了自己就行。他们借口出去小解就跑了出来,钟老板左等右等不见他们的影子,心下就猜到了八九分,平日里总听这几个后生娃说到打仗这个事儿,就知道这几个后生娃的去向了。他实在是放心不下,冒着胆子也跟了出来,果然没走多远就追上了这几个后生娃。一行人躲在暗处一边吃着干胡豆,像听川戏那样观看打仗。当他们听到战场上的枪声和喊杀声渐歇的时候,便从树丛里钻出来往回走,恰巧遇见几个兵匪搜那个将领的身,钟老板一声断喝,吓跑了兵匪。
打了胜仗的官兵们鸣锣收兵,把那个将领带回了营去,钟老板一行也跟着回营。谁知医官把将领胸膛上的利箭拔出则了事,将领大叫一声却再次昏了过去。心存善意的钟老板见状,立即上前向副将拱手道:“还是容小民将他带回家将养吧?小民的住地有一名医,看看能否妙手回春。”副将略一思索,说道:“如此甚好!那就请钟老板连夜启程,越早救治越好!”钟老板点点头,和一行人等抬着将领星夜上路了。
钟老板请来那位名医,一番探看后,名医摇摇头,不无惋惜地说道:“伤者中了毒箭,能否治好,就看伤者的造化了。”说完,又叹了一口气。“那就请先生住在舍下,我出重金,烦劳先生为伤者救治。”钟老板不无诚恳地说道。名医点了点头。
冷风夹着雨水,阴霾罩着寒夜,星星不知躲在了何处。除夜莺哀鸣,就剩下了惊恐与不安。国盛心沉下来,在朦胧的睡眠中熬到了天亮。这时,受伤的将领喃喃地呼着:“水,要口水喝”!将领的箭伤毒性开始发作,眼神已失却了光泽,手上出现了斑状或青或紫,身上已经出现淤紫现象,钟老板心急如焚,但也无计可施。那位名医执意告辞,不管钟老板如何挽留,都去意坚决。钟老板只好给了一笔丰厚的银子,放他走了。
钟老板衣不解带地守候在重伤将领身边,其他的士兵到房前或山脊上放哨去了,屋子里的空气分外压抑。将领颤抖了好几次才微微睁开眼睛,示意钟老板附耳过来。用收缩的嘴唇低声道:“末将……感谢……恩人,请恩人……到都江堰一带……找驻军将领挚友王志明……让他安排你为军方做食盐和药材生意……可赚一笔钱财……”他歇了歇,又将手抖抖索索地伸进袖口里,摸出一张皱皱巴巴沾着血迹的银票,还有一个玉指环,接着说道:“烦劳恩人跑一趟……成全末将,请将银票与信物转交山西亲人,末将死也瞑目了……拜托……”他的声音渐渐低沉下去。国盛有些不知所措,大声喊道:“将军,救死扶伤是做人的本分,这可不行啦,银票还是交给你的部下吧”。
“你是个大好人,拜托你了!打仗的人,胜为雄败为寇,谁管谁呀”。将领的声音最后只剩下一丝,直至听不到了,头一摆就闭上了眼睛。钟老板抬起头来,长叹一声:天下战乱何时了呀。
原来,这个操着山西口音的亡将乃山西大富之子。钟国盛受人之托,没有辜负亡者。他买了上等的柏木大棺材,并漆上土漆,安排了几个好劳力,把将领厚葬之后,第二天就带着两个徒弟从东门口乘船,顺江而下,辛辛苦苦地开始了山西之行。一路上风餐露宿,提心吊胆地终于找到了亡将的老家,将信物和银票送还他们。亡将的老父亲百感交集,声泪俱下,叫下人将信物收下,断然将银票赏赐于钟国盛,以慰他旅途劳顿,并告诫钟国盛一行不要参与战事,宁做普通的商人,也不做官吏,要记着做功德之事造福子孙。(待续)
作者简介:陈志林,四川巴中人,四川省作家协会会员,大学文化.教过书,当过兵,现居家,就业在中国酒城泸州。闲时研究中国近代史和西南地方史,一直从事歌舞剧、歌词、小说创作,已发表长篇小说《酒城风云》、《少女奢香传奇》,创作发表作品百万字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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