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连春:我回来了

2019-07-23 23:06 来源:川南经济网www.chuannane.com 责任编辑:寒江雪
摘要】作者:白连春 我回来了。我差点儿就回不来了。我用心说。我这样说着说着泪就出来了。 在这之前,我已经跪在了地上。我在地上已经跪了不知道多久了。我跪在地上,我的手,我的头,我的胸膛,我的整个身体,都深深地埋在一片青草里,正对着我祖父的坟。是的,



作者:白连春
 
    我回来了。我差点儿就回不来了。我用心说。我这样说着说着泪就出来了。
    在这之前,我已经跪在了地上。我在地上已经跪了不知道多久了。我跪在地上,我的手,我的头,我的胸膛,我的整个身体,都深深地埋在一片青草里,正对着我祖父的坟。是的,我流着泪跪在我已经去世十多年的祖父的坟前,用心,给我祖父说:我回来了,我差点儿就回不来了。后来,我又这样流着泪跪在我祖母的坟前。我祖母去世也十多年了。我是祖父祖母都去世后才离开的。他们一个八十五岁一个七十九岁,一前一后去世了。我把他们一前一后都安埋了,然后,才离开的。我把他们一前一后安埋在我家的土房子的前后,让他们看守着我家的土房子。我祖父在前,我祖母在后。现在,我祖父和祖母的坟都还在,我出生,居住,长大的土房子却不见了,因为长久无人居住,不知道何年何月倒塌了,被乡人拆除,那个地方现在是一块绿油油的土地,一小片芹菜和一小片萝卜葱葱郁郁地生长着,就快成熟了。看见这块土地,我才知道:原来我祖母生活六十多年我祖父生活十多年我生活了二十多年的房子竟然如此小,一小片芹菜和一小片萝卜就占据了,我才懂得一个人过一生其实真的不需要多大的地方,也不需要多长的时间。很多人,也许一小片芹菜和一小片萝卜就足够了,还有很多人,他们善于运用,仅仅一秒钟就超过了别人漫长的一生。
    在我家的土房子变成的地边一块长满了青苔的石头上,我坐了下来。我认出了那块石头。它一直在我家的土房子的门口。在我的童年时代,祖母站在上面看着长江对岸的泸州城,也坐在上面抽烟喝酒,我一惹祖母不高兴了,祖母就罚我跪在上面的石头。那时候我多么恨那块石头啊,现在我这么爱它,虽然它已经被青苔覆盖了。我轻轻地坐在它身上,一边用右手抚摸覆盖它的青苔。我的手指如此温暖、温柔甚至可以说温馨,我怕我惊醒了它的安眠,如果一块曾经光亮曾经沾满人间烟火最终被青苔覆盖了的石头,见证了两代人——我父亲和我——的生,见证了两个人——我祖父和我祖母——的死,见证了一座土房子的修造、居住、倒塌和拆除,也见证了一小片芹菜和一小片萝卜的葱郁,它也有安眠的话。它是不是不用别人惊,自己就常常醒来?它是不是一觉睡去,再也不需要醒来?它是不是像我的祖父祖母一样,再也没有醒来?
    又一次,我看见了我的祖父祖母紧挨着坐在石头上,他们抽烟,他们喝酒。一棵烟,叶子烟,有时候我祖父卷,有时候我祖母卷。他们这样紧挨着坐在石头上抽,两只老手递来递去,直到一棵烟抽灭。一杯高粱酒,我祖父喝一小口,递给我祖母,我祖母喝一小口,再递给我祖父。他们这样紧挨着坐在石头上,直到一杯酒喝干。这个情景是我读初中以后才出现的。我读初中以后,我仍然恨祖父祖母抽烟,恨祖父祖母喝酒。这恨使我发誓我一辈子不抽烟不喝酒。那烟,是我帮着祖父祖母一锄头一锄头,一挑粪一挑粪地种出来的。那酒,也是我帮着祖父祖母一锄头一锄头,一挑粪一挑粪地种出高粱,然后背着高粱走二十五山路,到乡场上的酒厂去换回来的。
    小时候,我恨全世界。小时候,我最恨的人是我的父亲母亲,我恨他们不要我,从我有记忆起,我就和祖母生活在一起。我的祖父一个人生活在泸州城里,他是当时泸州城里最著名的木匠,他专为百货站管理工地,从十岁当学徒起,他就开始在泸州城里修房子,修了一辈子的房子,却没有自己的房子。本来,百货站分了房子给他。在那个时候,那已经是相当不错的房子了。他分到房子后一天也没有住过。他天天守在工地里,日日夜夜都和工地在一起。偶尔,大概一个月一次吧,祖父回到沙湾乡下来,拿出一点钱给祖母,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祖母站在我家的土房子门口的石头上,看着祖父走。祖父下山,祖父穿过桂圆林,祖父走在长江边的沙滩上,祖父上了船。祖母还站在我家的土房子门口的石头上,她已经看不见祖父了,她只能看见船。她就看着船。她看着船开过长江,开到了长江对岸的泸州城。她看见船上的人一个一个地下来,一个一个都消失在了泸州城里。直到这个时候,祖母才进到我家的土房子里,直到这个时候,祖母的泪才流出来。祖母爱祖父,祖父不爱祖母。他们的婚姻是他们的父母包办的。那时候,祖父家穷,所以他十岁就离开家进了泸州城当了学徒。那时候,祖母家更穷,她的家在遥远的我从来没有去过的深山里,所以她十二岁就嫁给了祖父。祖父大祖母九岁。那年,祖父二十一岁,祖母十二岁,他们结婚了。二十一岁的祖父和十二岁的祖母站在一起一样高。也许祖父自卑自己太矮,也许祖父在泸州城里生活多年,真的爱上了某个泸州城里的女人,总之,结婚那天,祖父就不爱祖母,而祖母,这个从深山里嫁到泸州城边的小姑娘,则全心全意地爱着她嫁的男人。
     随着时光流逝,祖父的个子一点没有长高,祖母却高出祖父两个头。祖母三十岁那年,祖父三十九岁,他们一个爱一个不爱,也终于有了儿子,他们唯一的孩子。这个祖父祖母唯一的孩子长到八岁的时候,泸州城解放了。那天,从未进过城的祖母带着儿子进城去看祖父,泸州城里人山人海,结果,不知所措的祖母和她的儿子走散了。儿子丢了。很长一段时间,祖母差不多疯了,祖父,再也没有和他本来就不爱的祖母说过一句话。十二年后,丢了的儿子二十岁,自己找回来了。祖父祖母那个高兴呀,他们赶紧给儿子结了婚。三年后,儿子有了自己的儿子。这个儿子是我的父亲。这个儿子的儿子就是我。祖父祖母更加高兴。他们的高兴没有持续多久,因为,他们已经看出他们的儿子他们唯一的孩子恨他们。由于恨,父亲母亲和祖父祖母分了家。分家的时候,祖母提出要我。也由于恨,祖父年复一年坚持一个月只回沙湾乡下一次。由于恨,恨祖母要我,父亲干脆什么也不管我了,他连带着把我也恨了。就这样,在长江边的山坡上,我和祖母相依为命了。



     祖父背着被子离开泸州城回到沙湾乡下那年,已经七十二岁了。在此之前,他一直在给百货站管理工地。他的身体和心灵都彻底老了。他在泸州城里修了一辈子的房子,最终失去了自己的房子。百货站分给他的,他一天都没有住过的新房子,他借给了两个要结婚的人。那两个借房子的人,男的和女的都是祖父好朋友的孩子,他们发誓只借一年。结婚要新房子。他们说。他们的父亲,祖父的好朋友也帮着他们说。祖父就借给他们了。他们住了一年又一年。反正你也不住。他们说。他们的儿子在祖父的房子里出生了。他们的女儿在祖父的房子里也出生了。这房子我们住了这么多年了。他们说。两个孩子都在这里生的。他们说。你要我们搬到哪里去呢?他们说。就这样,祖父失去了自己的房子,他不得不离开泸州城回到沙湾乡下。就这样,在沙湾乡下,七十二岁的祖父一点一滴地爱上了六十三岁的祖母。这个矮男人终于爱上了他的高女人。这个高女人从十二岁起就爱着她的矮男人,她爱她的矮男人,她盼着她的矮男人爱她,她这样又爱又盼,一直坚持了五十一年。白天,他们紧挨着坐在石头上。我家门口的这块石头正好,不大不小,刚巧坐下紧挨着的祖父和祖母。他们抽烟。他们喝酒。他们很艰苦卓绝地开始交谈。他们的一生多么漫长啊,多么荒芜啊,多么寂寞啊,他们有多少心里话要说给彼此听啊。就这样,他们谈啊谈,夜里,他们睡在了一张床上。祖父祖母同时发现:有一个人睡在自己身边,是一件多么好的事,多么幸福的事。
     那时候我虽然读初中了,还是不理解祖父和祖母,他们怎么可以一整天一整天紧挨着坐在家门口的石头上抽烟,喝酒,说话,到了晚上,他们早早地睡下,仍然接着说话。他们爱得那么深。他们的牙掉了。他们的头发白了。他们的脸上堆满皱纹了。他们的手变成鸡爪子了。他们还爱得那么深。他们悄悄牵手。他们偷偷接吻。不止一次,他们牵手被我看见了。不止一次,他们接吻被我看见了。他们爱得那么深,完全忽略了我。我恨他们。那时候我恨全世界。我相信我是全世界最多余的一个人。父亲母亲不要我,祖父祖母不管我。在那时候之前,我九岁的某一天,我饿昏倒在读小学的教室里。在那时候之后,我十五岁的某一天,我读高中一年级了,终于,还是跳长江自杀了。
    我没有死成,当我被救,在长江下游另一个县的医院里醒来,我看见的第一张脸是我祖父的。我看见了我祖父脸上惊慌失措惊魂未定惊天动地又惊喜交集的表情。我在他的眼睛里看见了他对我的爱。就这样,在这一瞬间,我长大了。
     我长大了,后来,我当了兵,后来,我疯狂地迷上诗歌,后来,我从一个农民被破格录用为国家干部安置到了泸州市江阳区文化馆,后来,我在泸州城里有了自己的房子,后来,在我三十的时候,有一个女人肯嫁给我了。就在这个时候,我八十五岁的祖父去世了。祖父去世后,由于父亲不要祖母,我只得把七十六岁的祖母从乡下接到城里。那个肯嫁给我的女人,因为祖母来了,突然不和我结婚了。又过了三年,祖母也去世了。祖母去世后,为了诗歌,也因为我没有了牵挂,我就离开四川到了北京。
    现在,我看见童年的我跪在石头上哭泣,我看见少年的我坐在石头上读书,我看见祖母站在石头上眼巴巴地看着长江对岸的泸州城,我还看见七十二岁以后的祖父和六十三岁以后的祖母紧挨着坐在石头上,他们抽烟,他们喝酒,他们倾心交谈。有时候他们悄悄牵手。有时候他们偷偷接吻。我看见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我们围着一盏昏暗的煤油灯吃红苕稀饭。我看见劳累一天,我的祖父先睡下了,我的祖母洗了碗筷喂了猪后,也睡下了,静静的有一些寒冷也有一些清凉的夜晚,剩下我一个面对着土墙坐在一盏灯前。黑暗无边,岁月蹉跎,一盏小小的干净的灯带领我在时间的大海上航行。我不知道我的人生究竟要去哪里。我的童年没了,我的少年没了,我的青年也没了。我曾经有过梦,有过理想,有过沸腾的血,有过对爱情和幸福的追求,现在,这些,全都没了。我不知道要怎样努力坚持,才能让自己一滴泪都不流,虽然在我漂在北京的那十年里,我都认为我不是一个爱流泪的人,是的,在那十年里,我没有流过泪,我一滴泪都没有流过,即使那些疲惫的白天和孤独的黑夜,我都强忍着泪,不让它们流出来。就这样,我忍着泪,在北京过了我的三十四岁到四十四岁的十年。我在北京一漂就是十年。整整十年,除了贫穷和孤独,我什么都没有挣下,除了一场让我差点就死掉的病,我什么都没有得到。
    我病了,我用心说,我在北京十年了,现在,我回来了,比起一代一代那些最终客死他乡的人,我是幸运和幸福的,我还没有死,我还活着。
    我回来了,我用心说,我差点儿就回不来了。
    我流着泪。我这样用心说着。我看见了我的祖父,我还看见了我的父亲,加上我和我的两个弟弟,我们家的三代五个男人,因为种种原因,都离开了。现在,我回来了。我还有两个弟弟,一个在西安,一个在浙江,他们没有回来。
    我回来了,我差点儿就回不来了。我这样用心说着。其实,没有发出一丁点儿的声音。我一丁点儿的声音都没有发出,就像我脚底下的一只蚂蚁一粒沙子。我的泪悄悄地滑落在一片又一片草叶上。我的心没有跳动。我的心因为在北京的挣扎和回到四川的喜悦,早已经融化了。它随着泪滑落在草叶上,又随着泪浸润到了泥土深处。只是风,替我敲击大地。只是无边无际的庄稼,在我的周围无边无际地展开。
    很多坟,包括我祖父和祖母的,在庄稼地里起伏,被阳光和青草越抬越高,仿佛大地从内部生出的波澜,仿佛岁月流逝了,留下的核。



苦瓜诗人白连春(初旭/摄 影)
 
    作者介绍:白连春:1965年生于四川省泸州市沙湾乡,出版诗集《逆光劳作》《被爱者》《在一棵草的根下》《一颗汉字的泪水》散文集《向生活敬礼》小说集《天有多长地有多久》。中篇小说《二十一世纪的第一天》获《中国作家》优秀作品奖,《拯救父亲》获中国小说学会排行榜中篇小说类第三名。两次获四川省文学奖,两次获四川日报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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