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连春:我母亲的包谷

2019-07-24 22:46 来源:川南经济网www.chuannane.com 责任编辑:寒江雪
摘要】作者:白连春 我母亲点包谷前,我父亲坐在床上,剪开装包谷种的塑料袋,把包谷种从塑料袋里倒出来,数了三遍。一共有多少颗包谷种,可以点多少窝包谷。我父亲告诉我母亲。 我母亲给一块地除好草,挖好土,理好杠子,打好窝。我母亲打的窝就是我父亲告诉她的



作者:白连春

 
     我母亲点包谷前,我父亲坐在床上,剪开装包谷种的塑料袋,把包谷种从塑料袋里倒出来,数了三遍。一共有多少颗包谷种,可以点多少窝包谷。我父亲告诉我母亲。
    我母亲给一块地除好草,挖好土,理好杠子,打好窝。我母亲打的窝就是我父亲告诉她的数,绝不多打,也绝不少打。然后,我就往我母亲打好的窝里扔包谷种,一个窝里扔两颗。等全部窝都扔好了,我就用锄头,轻轻地挖点细土,把包谷窝盖上。我母亲就挑来粪水,给每一窝包谷都浇灌半瓢。这粪水是粪一半水一半兑在一起的。

 

 
    有时候,我父亲数的数和我母亲打的窝正好,我扔包谷种,一个窝里扔两颗正好扔完。有时候,就有了差错,或者我父亲数多了,或者我父亲数少了。如果我父亲数多了,我母亲的窝就打多了,我扔包谷种扔到最后包谷种扔完了,我母亲打的窝还剩余几个。剩余三个窝,我母亲就要我拿三窝少扔一颗,一窝扔一颗,把多出来的三颗包谷种扔到剩余的三个窝里。剩余五个窝,我母亲就要我拿五窝少扔一颗,一窝扔一颗,把多出来的五颗包谷种扔到剩余的五个窝里。这样,一切都正好。我父亲数包谷种有多少颗,正好。我母亲给包谷种打窝有多少个窝,正好。而我,扔包谷种到窝里,也正好。如果我父亲数少了,我母亲给包谷种打的窝就少了,我扔包谷种扔到最后我母亲打的窝扔完了,包谷种就会多出来。多出三颗包谷种,我母亲就要我把多出的三颗包谷种加到其它的窝里,一个窝里加一颗,加三窝。多出五颗包谷种,我母亲就要我把多出的五颗包谷种加到其它的窝里,一个窝里加一颗,加五窝。这样,仍然一切都正好。我父亲数包谷种,我母亲给包谷种打窝,我往窝里扔包谷种,我们三个人都没有出错。回到家里,我母亲绝口不提我父亲数包谷种数多了和数少了的事。反正,一切都正好,我们已经点好了包谷了。
    就等着包谷种发芽了。我父亲坐在床上,对我母亲说:包谷该发芽了,你还不去看看。看过了。我母亲回应我父亲。发芽了吗?我父亲问。没有。我母亲回答。或者,我母亲这样回答:有的发了,有的没发。我父亲就着急:有多少窝发了?有多少窝没发?明天就全都发了。我母亲说。那你还不去看看?我父亲说。刚看了还看?我母亲说,它要发你不看它也要发,它不发你一天看一百回也不发。
     我母亲的事很多,她要关心我们家地里所有的庄稼,还要关心我们家所有的人和喂养的所有的牲畜。她不可能只关心一样。而我父亲不同,他有病,不能下地干活,想着一样庄稼就整天想着,巴心巴肝地想,在他的想里,这样庄稼得按照他的想行动:扎根,吐芽,冒叶,长茎,扬花,等等。这包谷种是他还能走路的时候赶集,在集上特意买的好品种,所以,他更加关心。在父亲的关心里,包谷种总算都发芽了。再不发的,就发不出来了。我母亲把发得好的移一棵到那没有发的窝里,这没有发的一窝也算是发了。于是,一块地的包谷种都发了。一天一天,包谷苗一点一点就长高了。

 

    有事没事,我也喜欢绕到地里看种子发芽。包谷发芽,我也爱看。包谷发芽后,你去看包谷苗,真的是一天一个样,看着心里暖和和的。
    这是把包谷种直接种在地里的点法。点包谷还有另外一种点法。先平整出一块地来,不用太大的地,也不用数包谷种有多少颗。这地要平整得很松软,很细腻。平整好地后,再把包谷种两颗紧挨在一起,摁在地上,密密麻麻的,摁到最后,或者刚好摁完,或者多出一颗,多出一颗不要紧,也摁在地上。地里即使摁满了包谷种,再加一颗也是很容易的。摁完了包谷种后,再拿细灰,或者细土,把包谷种盖上,切不可盖太厚。再浇灌粪清水。粪清水,就是粪少水多兑在一起。这一切都做好后,再拿塑料布把整块地都盖起来。塑料布最好用新买的,干净,不漏风雨。这叫育苗。眼看着包谷种在塑料布里一点一点地发芽了。包谷种发芽后,要经常揭开和盖住塑料布。揭开,是为了给包谷苗通风。盖住,是怕风通得太多,冷着包谷苗。过了多少天,包谷苗长到一定的时候,就把塑料布完全揭开,这样,再过两天,包谷苗就可以移栽了。移栽包谷苗的时候也要数数,有多少棵苗打多少个窝。这时候就是我母亲数。我母亲数得马虎。二百五十窝,或者三百窝,她大概数了一下。然后她就把一块地里的草除净,再挖松,再理杠子,再打窝。我母亲做好这一切后,我就帮着她移栽包谷苗。包谷苗虽然长成了,可以栽了,但是包谷苗长得不一样,有的高些,有的矮些,有的壮些,有的弱些。当初是两颗包谷种摁在一起的,现在包谷苗长成了,有的两棵包谷苗一样,差不多高低和壮弱,就把两棵移栽在一个窝里。有很多都是不一样的,两棵包谷苗,一棵高些,一棵矮些,一棵壮些,一棵弱些,而且相差很大。这就得有所选择了,就得先栽那高些壮些的一棵。把这一棵挖出来,再和另一棵差不多的配在一起。这里的挖不是用锄头挖,是用小刀,或者干脆用手,这样挖,当然是为了保护包谷苗不受伤。挖了一会包谷苗,高些壮些的就挖得差不多了,剩下矮些弱些的,就等三五天再栽。这挖包谷苗的活基本上是我做。挖出包谷苗后,还得捧些湿润的泥土,把包谷苗的根包起来。这根包在湿润的泥土里,根没有受伤,栽在地里后好长。如果根伤着了,栽在地里后,包谷苗就极有可能死,即使不死,都要好多天才活得过来。小时候伤了根,包谷苗长成包谷杆就长得不好,以后结包谷也结得不好。总的来说,这一棵伤了根的包谷处处比没有伤根的包谷差。如果把两棵长得不一样:一棵高些壮些,一棵矮些弱些的包谷苗,移栽在一个窝里,情况也差不多。那高些壮些的处处占上风,那矮些弱些的处处落在高些壮些的后面,最后的结果是:矮些弱些的包谷苗无法正常长成包谷杆,就无法正常结包谷,即使这一棵包谷非常努力,结了,包谷棒子也不饱满。
    就这样,我和我母亲一起,我们点了或者栽了一块地、一块田和两片山坡的包谷。这一块田不是我母亲家的,是我舅舅家的,我舅舅已经很多年不种了。这田一直荒着。我回来后,我母亲拿过来种了。这块田拿过来后,我母亲和我,我们立刻除草。因为草长得太多,我们拿镰刀割。割下的草就晒在田里,晒干后烧成灰。随即,我们又一起在田边挖坑,顺着田的壁挖了一个,然后又在田的中间挖了一个。田中间的坑挖得很大很深,我站下去都能没顶了。田边的坑小些,但是很长。实在是太长了,差不多一块田都挖完了。如果天下雨,这两个坑里装的水,就足够我母亲给这块田浇灌了。给田挖好坑后,我们就开始挖田。因为挖坑时,挖出的泥土堆在了一边,还得往其它的地方扔泥土,要扔来一块田基本上是平的。等我们把田都挖好后,我们就可以栽包谷了。
    我们栽或者点的包谷不是一个品种。按我的分类法,可以分为白包谷和黄包谷两大类。在北京的时候,我不知道还有白包谷。北京的市场上也没有白包谷卖。每天早上,我吃的都是黄包谷。我买的是黄包谷磨的面粉。这东西吃起来简单,调成粥,烧开,就可以吃了。回到四川,我才知道还有白包谷。白包谷吃起来,口感比黄包谷细腻甜蜜,滋味更绵长。过年的时候,我母亲竟然拿白包谷磨成面粉,做汤元,遭到除我以外的全家人反对。这白包谷做的汤元到底比糯米做的差。
    白包谷不等长老就得掰。因为这包谷我付出的劳动不少,包谷刚刚长成,市场上卖得正贵,两块多钱一斤,我母亲舍不得卖,掰了十几棒回来,先煮了自家人吃。她掰了十几棒,是按一个人两棒算的。包谷煮了,就她和我吃。我父亲、我弟弟和弟媳,还有他们的孩子,都不吃。我和我母亲拼命地吃,我们怕剩下第二天坏了。我吃了四棒,我母亲吃了三棒。结果,我母亲吃多了,消化不了,肚子发胀,难受了好多天。剩下的,第二天果然坏了,只好喂猪了。我母亲心疼得不行。后来,除了卖剩下的,我母亲不再掰包谷回家煮了。卖剩下的包谷,不是虫子咬得厉害,就是长得极不饱满,或者太老,或者太嫩。我母亲煮了,我仍然爱吃。我就是爱吃包谷,虫子咬过的也不怕。有的包谷煮熟了,上面粘着好几条虫子。我把虫子拿掉,照常吃。我把包谷粒啃来吃了,又把包谷棒子咬烂,一点一点嚼,最后,还把煮包谷的水也喝了。
     白包谷还可以分好几个品种。我母亲也种了不止一个品种。这些包谷具体叫什么名字,我母亲给我说过,但是,我的头整天晕着,没有记住。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个品种呢?因为种的时间不一样,有的早些,有的迟些。早的都掰来卖了,迟的才开始种。

 

 
     有时候我走在路边,看见一棵包谷,不一定是我母亲和我种的,也许是别人家的,多半是白包谷。包谷杆长得又矮又细,居然也结了一个不小的包谷。这棵包谷非常努力地站在草丛中。说实话,我的心疼就油然而生。我总是想伸手轻轻地摸摸这一棵包谷。每一次看见我都是这样想了又想,一次也没敢摸。我怕我摸了它,惊挠了它。我对它满怀敬仰。我满怀着敬仰,站在它的身边,那样陪它站一会儿,才恋恋不舍地离开。不是我在这里故意抒情,真的不是,我整天生活在庄稼中,我早就发现:很多庄稼,它们一生,绝对是彻底奉献的一生,它们的生命,完全可以和人一比。我一直认为:庄稼是我们这个星球上最真实最美丽最善良最勇敢最伟大的生命。有时候我还想:在我们这个星球,一定是先有庄稼后有人。比如这包谷,据说是从拉丁美洲传到中国的,最初,只有印弟安人才吃包谷,他们被称为包谷人。包谷传到中国后,北方的农民种包谷更多。他们种的全是黄包谷。
    黄包谷的杆普遍比白包谷的杆高大壮实,结的包谷也大许多。黄包谷种得比白包谷迟,等白包谷都掰尽了,黄包谷都还没有掰。黄包谷必须长老了,长干了,才能掰。黄包谷杆老得站在地里,一点火就能着。这时候才能掰黄包谷。
     季节到了这时候是夏天,经常下雨。雷阵雨。有时下雨不刮风,但是多半都会刮风。下雨还好,一刮风就麻烦了。因为包谷结了,还挂在包谷杆上,还没有掰。一刮风就容易把包谷杆刮倒,甚至刮断。包谷杆断了,包谷就要受到影响。包谷杆即使没断,倒了,包谷也要受到影响。这些倒了断了的包谷杆上结的包谷,很多,看起来成熟了,实际上是长不饱满的。每当下雨后,就有许多农民走到自己的包谷地里,看他们的包谷倒了断了多少。那倒了的包谷也许还可以补救,给它插根竹杆,绑起来。那断了的,就没有办法了。有的农民会把这棒包谷掰回家,有的农民就干脆不管了,等到收的时候再说。
    我母亲会把那断了的包谷杆上结的包谷掰回家。
    留在地里会被老鼠咬烂。我母亲说。她这样说的时候,口气里满是爱怜。
    这天,是下了雨刮了风以后,我和我母亲,我们在包谷地里,把一些刮倒的包谷杆扶起,给它插上竹杆,再绑起来。这是我们和包谷一起,共同做的努力。
     就这样,我母亲的包谷丰收了。
     掰了包谷后,包谷杆挖倒,全部留在地里,让它们在风雨中一点一点地烂,直到烂完,做下一茬庄稼的肥料。
 
 
 
苦瓜诗人白连春(初旭/摄 影)
 
    作者介绍:白连春:1965年生于四川省泸州市沙湾乡,出版诗集《逆光劳作》《被爱者》《在一棵草的根下》《一颗汉字的泪水》散文集《向生活敬礼》小说集《天有多长地有多久》。中篇小说《二十一世纪的第一天》获《中国作家》优秀作品奖,《拯救父亲》获中国小说学会排行榜中篇小说类第三名。两次获四川省文学奖,两次获四川日报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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