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白连春
一个月亮很圆很亮的夜晚,月光静静地照耀着地球,照耀着中国大地,尤其静静地照耀着长江边上一座山脚下的一块茄子地。一个农妇睡不着,蹲在茄子地里给茄子拔草。她这样给茄子拔草,拔了整整一夜。白天实在是太热了。白天的时间对于这个农妇来说,也实在是太少了。白天别说干农活,就是做一家六口人的饭菜,照顾生病的老伴,替儿子喂养十一头猪,还帮儿子看管一个正淘气的小女儿,就够农妇跑前跑后的。
第二个月亮很圆很亮的夜晚,月光仍然静静地照耀着地球,照耀着中国大地,尤其静静地照耀着长江边上一座山脚下的这一块茄子地。这个农妇仍然睡不着,仍然蹲在茄子地里,她在给茄子修剪枝叶。把茄子过于茂盛的枝叶剪掉。不然,茄子的叶子太多太大,抢了花的风头,茄子就结得少,甚至不结。天快亮的时候,农妇修剪完了这一块地的茄子。现在,这一块地的茄子在热烈的晨风中,轻轻地摇晃,看起来一棵一棵,每一棵都像一个羞涩的小姑娘一样婷婷玉立了。
这给茄子修剪枝叶是一个技术活,一般情况下,都是这农妇的丈夫在做。今年,这农妇的丈夫,身体比往年又差了许多,刚在乡卫生院住了一个月的院回来,别说干活,单是走路都咳嗽不停。白天,一早,他曾下到地里。他端着一根小板凳,坐在茄子地边。他坐在茄子地边看茄子,一棵一棵挨着看。这一块地的茄子长得很好,每一棵都符合他的心意,正是他喜欢的。看够了茄子,回到家里,农民对农妇说,该给茄子绑竹杆了。于是,这一个白天,农妇忙里偷闲,给茄子砍竹子,剖竹片,把竹片的一头削得尖尖的。忙完了一切,她又喂了猪,天就黑尽了。没有一会儿,月亮来了。
很快,就到了第四个夜晚。这个夜晚的月亮明显小了许多。不过,月亮即使小了,不圆了,它的光仍然足够照耀地球上的这一个农妇了。
月光照耀着大地。大地上,一个农妇挑着粪水走得匆忙。两个桶,都快满了,都是大半桶。要在以前,肯定是满当当的。这粪水是一半粪一半水兑在一起的。农妇挑着粪水走在大地上,不一会儿,整个大地上都飘荡着粪水的深厚且浓烈的气味了。农妇把粪水挑到了山脚下的茄子地边。她要给茄子浇灌。她就这样,挑了一挑,又挑了一挑。这个夜晚,她一共挑了五挑。终于,她给一块地的茄子,都浇灌上了。
第五个夜晚,月亮变成小小的弯弯的一芽了,一会儿一块乌云移过来,挡住了月光,一会儿这一块乌云移走了,月光又露了出来。月光就这样一会儿照耀一会儿遮蔽着大地。大地上,长江边上一座山脚下的一块茄子地,一个农妇还在茄子地里忙碌,她在给这一块地的茄子喷打农药。在农妇的四周,白白的雾,时浓时淡地弥漫着,不知道过了多久,天和地之间都被雾掩盖了。农妇给一块地的茄子,每一棵,都喷打了农药后,她实在是太累了,就在茄子地边的地沟里,睡着了。她歪斜着身体,脖子伸得很长,头枕在一棵茄子下。
天快亮的时候,农妇突然醒来,发现自己竟然在茄子地边睡着了,她没有吃惊。她爬起身,背起打空了的药箱,站在茄子地边,两只手都支撑在腰部,看着这一块地的茄子,农妇不禁发出感叹:真是一块地的好茄子啊。
就是在这个早晨,这一块茄子地开出了第一朵小小的乳白色的花。这一朵花藏在手掌大小的叶子中,仍然被细心的农妇发现了。随后的夜晚,这一块茄子地开出了无数的花。
这个在月光下侍候茄子的农妇,你不用费多大心机猜,就已经知道了。
她是四川省泸州市沙湾乡一个极其普通的农妇,我的母亲。
我母亲,这个叫蒋英才的女人,她,已经七十多岁了。
今年,我父亲买回的茄子秧,是绿色的圆茄子。我母亲更喜欢紫色的长茄子。往年,她栽的都是紫色的长茄子。紫色的长茄子是我们当地的传统的茄子,无论农民种,还是市民买,都习惯了。
紫茄子好卖些。我母亲一看到父亲买回的茄子秧就说。
我父亲说,什么好卖?什么都好卖,关键是要种好。
我父亲这样说。实际上,他在乡场上转了半天找紫色的长茄子秧,没有找到。
我母亲虽然不喜欢父亲买回的茄子秧,但是,还是立刻就扛着锄头,给茄子秧打窝,把父亲买回的茄子秧很细心地栽在了一块她早就准备好的地里。这一块地,她年年都栽茄子。茄子秧栽下后,我母亲又立刻给茄子秧浇灌粪清水。三分之一粪,再兑上三分之二的水。茄子秧秀气,刚栽下,浇灌的水要比粪多一些。过三天,茄子秧扎根了,还要浇灌一次粪清水。等到茄子秧真的活了以后,浇灌的粪清水,再逐渐增加粪的成分。个别农民懒,图省事,或者不会种庄稼,一次给茄子秧浇灌的粪清水里粪多水少了,或者,干脆没有给茄子秧浇灌粪清水,都极有可能伤着茄子秧。不仅茄子,一切庄稼,秧伤着了,都长不好,就像一个孩子,如果在婴儿时代就受了伤,这伤,对他今后漫长的一生该有多么巨大的影响。所以人,哪怕只有很小的一点失误,都可以伤着庄稼。一些庄稼,在还是秧时伤得太重,根本没有机会长成庄稼,慢慢地,一天一天地,死了。
茄子秧栽下后,我母亲坚持每隔三天就给茄子秧浇灌一次粪清水,直到茄子秧长粗长壮,长到她的大腿那么高时,她再给茄子秧浇灌,就是一半粪一半水。这时的茄子秧已经可以叫做茄子了。它们的叶子都长得有人的手掌那么大了。它们一棵挨着一棵站在地里,任凭夏天无常的变化。有时雨很大,有时风也很大,更多的时候,太阳很大。太阳一天比一天大。茄子一棵挨着一棵站在地里,它们被太阳晒着,无处可逃,恹恹的,像是生了病。我母亲每天或早或晚都要抽空去看看茄子。当初,茄子秧刚买回来时,我母亲不喜欢绿茄子,但是,等我母亲把茄子秧栽到地里后,她就喜欢了。在大地上,真的是没有农民不喜欢的庄稼,也没有庄稼不喜欢的农民。
一块地的茄子,每一棵都开花了。小小的花,朴素的花,不好看的花,但是,是可以结茄子的花。庄稼的花不需要好看,只要结果实,就是好的。
最先开出的一朵花谢了,它结出了一个茄子。刚结出的茄子,很小,比人的小手指头还小一半。我母亲背着一背篓猪草,特意绕到茄子地边,看了看茄子。她回家后,顾不得放下背篓,就立刻告诉了父亲。
茄子结了。我母亲给我父亲说。
结了吧。我父亲说。
他弯着腰,坐在小板凳上。在他的瘦脸上,空空的黑洞洞的嘴,咧开,露出一个瘪瘪的笑容。我赶紧扭开,不看他。不知道从哪一年开始,我父亲的笑已经成为这个世界最难看的东西了。我父亲自己不知道。听到我母亲报告的这个好消息,他终于坐直了腰。他直直地坐着,努力笑着,好像庄稼的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
但是,这一棵恹了的茄子,到了傍晚,没有缓和,到了第二天早上,经过一夜月光的照耀,没有鲜活。它恹着,就那么一直恹着。它一定是得了什么病了。我母亲想。回到家里,我母亲没有告诉父亲她的发现。其实,我父亲也发现了。我父亲甚至比我母亲先发现。他虽然不能下地干活,他可以端着小板凳到地里,这里坐坐,那里看看。他们几乎同时发现:一棵茄子病了。
这天上午,我父亲又去赶了集。他到了集市,一边急切地穿过拥挤的人群,一边咳嗽着,不一会儿,他的一张又瘦又黑的脸就通红了,好像脸也长大了一倍。很快,他就到了一家卖种子的门面。他问:同志,请问茄子恹了,怎么办?他这么问的时候,还不住地咳嗽。守门面的是一个女人。这个女人看出我父亲不卖东西,根本不理他。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父亲又找到了一家门楣上写着农技站的门市。以他有限的识字能力,他认出了农技站这三个字。他的心踏实了。他坐在农技站的台阶上,咳嗽了好长时间,直到他咳够了,才站起身,问:同志,请问茄子恹了,怎么办?一个中年男人站在柜台后面。茄子恹了就是病了。男人说。我知道是病了,我父亲接过话,但是,怎么治啊?怎么治?男人说。男人也看出我父亲是不买东西的了。找科学家啊。一听男人说找科学家,我父亲心里就有气了。不会治,你为什么要挂农技站的牌子?他心里这样想,但是,他没有问。他又坐在了台阶上。他埋下头,猛烈地咳嗽起来。男人进一步看出我父亲可能会给他带来麻烦,就赶我父亲:不买东西,上别的地方咳去。我父亲没有理会男人,他又咳了一会儿,才慢慢地站起身。这天上午,他咳嗽着,走遍了集市,没有打听到如何给恹了的茄子治疗。他回到家,一句话也没有给我母亲说,他躺在床上,睡了。
那一棵恹了的茄子越来越恹,终于死了。真的应了我父亲和母亲着急的心情,那一棵茄子死了的当天,第二棵,第三棵茄子,又恹了。
看着已经有一棵茄子死了,而第二棵,第三棵茄子,很快也会死。我母亲的泪水悄悄地下来了。她站不稳了,不得不坐在茄子地边。她坐在茄子地边,都坐不稳了,不得不滑到茄子地的沟里,她就那么把自己蜷缩在地沟里,无声地流了很长时间的泪水。她不是为自己付出了多少哭,她是为茄子哭。她的茄子病了,她想不出一点办法为茄子医治。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茄子,活生生地,一棵接着一棵地,直到全部病死,为止。
一块地的茄子都结了,但是,一个茄子都没有成熟。
苦瓜诗人白连春(初旭/摄 影)
作者介绍:白连春:1965年生于四川省泸州市沙湾乡,出版诗集《逆光劳作》《被爱者》《在一棵草的根下》《一颗汉字的泪水》散文集《向生活敬礼》小说集《天有多长地有多久》。中篇小说《二十一世纪的第一天》获《中国作家》优秀作品奖,《拯救父亲》获中国小说学会排行榜中篇小说类第三名。两次获四川省文学奖,两次获四川日报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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