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黄亚洲
◎今夜，让我的心跟随你们去武汉
这是深夜，我只能，让我的
一颗心，一颗感恩的心，跟随你们
迅速而沉默地前行
这是在灯光昏暗的车厢内，我看见你们
一个个，端坐着，一声不吭
你们，有的是郑重地告别了家属，再三地拥抱了妻子和儿女
有的则是，根本不敢跟父母提及目的地
只说，自己是因公出差
不敢提及武汉，不敢提及那里的
已经关门的野味市场里，死神在悄悄徘徊
不敢提及，那里的大街上救护车在啸叫
大夫不够，床位不够，设备不够
不敢提及，那里的发烧门诊面前，正排着长队
不敢提及，那里，最不缺的
是焦虑，是眼泪，是哭泣，是求援，是一句使人难受的问话：
我的妈妈什么时候能够住院治疗？
现在，你们都默默坐着
掠过车窗的树木，像一柱柱黑色的闪电
你们自己内心的电闪雷鸣，已经平静下来
因为你们亲笔写下的报名书、决心书，乃至血书
都已经在昨天递交了
祖国，伸出右手，亲自取了过去
现在，陪你们一起默默坐着的
是你们的防护面具，是你们的医疗设备，是属于你们自己的
性命！
你们把自己的性命，与红十字符号
整整齐齐，收拾在了一起
我听你们说过，你们自从走上救死扶伤的岗位
就已经仔细称量过
中国人民的分量与自己的分量
因此，你们在第一时间，就听见了武汉的哭泣
也在第一时间，用写决心书的笔
接通了
自己的血管
我是在高铁站与你们告别的，我甚至
不敢跟你们握手
但是，我在流泪
我多想在这种生死决战的关头，跟你们握一握手，代表
你们的妻子，代表你们的丈夫，代表
你们的儿子和女儿，甚至
代表你们年迈的父亲与母亲
因为我知道，你们是去跟死神拼杀的
你们会很勇敢地把自己的性命，从剑鞘里拔出来，但是我明白
你们厚重的盔甲，也有被刺穿的可能
现在，你们正坚定而沉默地奔向战场
车轮与心跳，一起在黑暗中轰鸣
武汉已经很近了
你们的腮帮咬得很紧，严酷的使命与严酷的命运
已经开始敲响车窗了
我甚至看见你们其中的一位，眼眶里
忽然有泪水流出
他不是害怕，也不是心慌，也不是刹那间想起了才两岁的女儿
他是为自己的使命感动
他终于在危难之时看见了祖国，而祖国
也在危难之时看见了他
他是激动，为自己激动，他是在焦急等待列车到站的那个瞬间
而那个瞬间，他将阔步
走向人间大爱
阔步，走向自己
阔步，走向一个大写的人！
◎ 钟南山到达武汉
钟南山携着他84岁的年龄，到达武汉
武汉的那只黄鹤，却刚刚飞走，已等不及他的高铁进站
而他要寻找的敌人，玩起了躲猫猫
知道有一座飞来峰，从天而降了
到达武汉的钟南山很沉得住气，他的视线
从来就蔑视皇冠
他当天出口的一个不留情面的判定
立即让国家作出决断，为三山五岳，戴上口罩
他每一句斩钉截铁的话，都有火神山、雷神山的分量
谁说千年的黄鹤已经飞走
这一刻，武汉恢复了载重
关于钟南山的这趟行程，你也知道
他是由于订不到飞机票，而改坐的火车
本来，在空中，他还能更早地拉住那只高飞的黄鹤
对此，他自己，并无怨言
别人不能提供的方便，他自己提供
他的84岁不是高龄，他不需要随从，不需要专机
他全部的行囊，是他的公信力，他知道
人民需要他
需要他尽快站到电视摄像机前面，把他的行囊抖开
好在他已经到达了武汉
人民在第一时间，把话筒递给了他
第一时间，他那双有着轻微白内障的目光，透视皇冠
洞若观火
他的亲戚林语堂先生曾说：“自己，永远是
自己的主角，不要总在别人的戏剧里，充当着配角”
所以他当机立断，独自抵达武汉
他要在自己的人生戏剧里，说出自己的台词
他也愿意当配角，任何时候都愿意
如果
主角是人民
◎ 孩子，我们现在不哭
妈妈，医生怎么会跟警察叔叔一样抓人呢
孩子，医生是太爱那个人了
妈妈，爸爸怎么也抓进去了呢
孩子，爸爸不是抓进去的，他是自愿去的
因为他爱你，也爱全城的人民
妈妈，你怎么抱着我也戴口罩呢
孩子，妈妈戴上口罩，就能把你当宝贝，不把你当敌人了
妈妈，我好想哭
孩子，妈妈比你还想哭，可是妈妈要挺住
妈妈一哭就得换口罩
街上已经买不到口罩了
妈妈，我不哭了，我等到爸爸回来再哭
孩子，到那时候，妈妈就陪你一起哭，我们
用很多很多的眼泪，把祖国
洗干净
◎ 求战书上，这些螺纹的形状
又看见了同样的一幕，求战书上
这些按下去的血色的螺纹，每一个，都是
密密麻麻的“八一”形状
这些男军医与女军医，这些
军医大的男学生与女学生
这些把自己的生命，以八一的形状
按在求战书上捧给武汉的勇士们！
他们是在除夕之夜出发的，求战书上
所有血色的螺纹都迅速转动了，成为高铁车轮
他们愿意在大年初一，直接
面对死神
他们，西安的空军军医大学的勇士们
重庆的陆军军医大学的勇士们
上海的海军军医大学的勇士们！
陆海空都出动了
军旗上的八一，被他们用生命和意志的螺纹
按回了军旗！
多么熟悉的一幕，十二年前我在汶川采访
也看见了同样的仿佛流着鲜血的红手印
那个晚上，面对失去联络的乡镇
战士们大叫：我上，我上，我上！
那些独生子女大叫：我不是独生子女！我不能不去！
那些不眠的晚上，仿佛都是
祖国的除夕夜
翻过这一夜，仿佛都是
新一年的近距离决死格斗，都是
格斗后的胜利
多么熟悉的一幕，南昌城头
那些贺龙的将士们，朱德的将士们，叶挺的将士们，也在
那个深夜，在为中国人民而战的求战书上
用自己的螺纹，按下了最初的
“八一”形状
去武汉，去战堟，去厮杀，只为
那里的焦虑与哭声，只为
那些焦虑属于人民
只为军旗上的那个八一形状，都是
中国年轻军人按下的
对于中国近代史与中国当代史的
求战螺纹！
◎ 艰困时刻，让我说，我是杭州人
我曾经纠结，我曾经问过，凭什么？
我是老杭州人，我爱脚下这块缤纷而干净的土地
但我曾经问过，凭什么？
凭什么，载有几十名成百名武汉人的飞机，要从境外，一架一架
降落在我们杭州萧山机场？
我的心，一次又一次地
与萧山机场的跑道，共同震颤
我知道这是艰困时刻，人民与山河
都戴上了消毒口罩
我知道病毒正从长江的中部溢出，并且顺着长江与黄河的蜿蜒
蚕食全国，但是我
我还是有点纠结，我还是想问，凭什么？
凭什么他们不落在别的城市？
我们的西湖与大运河，并不流淌消毒的酒精，凭什么，要用
这样美丽的水花，来洗净那一群群
疑似的病例？
看看这张叫人忧心的中国疫情地图吧，也只有我们浙江，与湖北
并驾齐驱了
这两块深红的颜色真的让我不忍，我心头总是纠结
凭什么？
我更多的杭州老乡却说，我们要大度
我们杭州，曾经做过大宋首都
我们要有首都人民的胸怀
他们武汉，也真心不容易，那只有名的
飞临武汉的神奇的黄鹤，已经被隔离那么多天了
药品缺乏，床位缺乏，新的隔离医院正在日夜突击施工
接连吃几顿方便面的武汉白衣战士，一个个
倒在病床边睡着了
武汉，曾几何时，在和平岁月
遭过那么大的难啊？
我的越来越多的杭州老乡说
我们杭州，这座举办过G20峰会，并且
即将迎来亚运会的城市
这座在古代史上举起过整个南宋王朝的城市
我们理应有更大的气度与更果敢的行动
我不再纠结，我不再问凭什么
就凭都是中华同胞，就凭都是华夏儿女
就凭武汉与杭州同属长江中下游地区，我们
实在不忍看见
长江边那座最美丽的黄鹤楼，也几乎变成隔离病房
我们杭州人一直以勇立潮头为傲
杭州的国民产值跑在前面，杭州的数字经济跑在前面，杭州的
文明程度跑在前面
杭州底子不薄，杭州精神充裕
面对这场劫难，杭州多做点贡献并不算什么，那就让
全国同胞，再一次听见我们的
钱江大潮的澎湃之声吧
再次看见我们浙江省在全国地图上，那个
胀得血红血红的
举着刺刀跳出战壕的面孔吧
现在，作为钱江大潮之中
一粒小小的水花，我还
纠结什么？
说句实话，我们杭州的医疗资源，也并不十分充足
就是今天，我走进楼下药房，被告知
酒精消毒液没了，全被政府征用了
店员还说，口罩有，九百六十元一包，一包六十只
我算了一下，一只口罩十六元
我每天下楼两次散步，散步费就得支出三十二元，但是
朋友，我不纠结，我不纠结
这点开支算什么，武汉已经向国家
开支了那么多的焦虑、呼喊、痛苦与眼泪
说句实话，杭州的困难与全国的困难一样
但是我们杭州，还是尽可能多地向武汉，派去了自己的医疗队
杭州的白衣战士，用笔，蘸着钱江大潮的水花，在
决心书与生死书上，纷纷写自己的
轰轰作响的姓名
我们杭州，还是准备了萧山机场的平稳的跑道
并且在跑道旁停满了救护车辆，迎接
暂时无法回到武汉的朋友
我能纠结什么，我不再
说出这句狭隘的问话：凭什么
只因为
我是杭州人，我的心灵是西子湖
我的骨骼是大运河，我的血管是钱塘江！
在这个全国急难的时刻，我为自己是个杭州人而骄傲
我与祖国共命运，同呼吸
我为祖国多贡献，多出力
我有什么多说的，我还有什么多说的
如果还要我说话，我就一遍遍
反复地说：我是杭州人，我是杭州人！
我是杭州人，我是杭州人！
◎ 你绕不过一个展示人性的赛场
你可以绕过一位作家，更可以绕过一位时评家
绕过他每天在报纸上的絮絮叨叨
认为那些指点江山或者愤世嫉俗并无大用
可是你绕不过徐迅雷
他正是这样一位在我们杭州的报纸上每天絮絮叨叨的人
他工薪有限，生活简朴，唯一的兴趣是球技不高的羽毛球
另一个习惯，则是经常捐钱，以便
使自己的生活继续保持简朴
像一只羽毛球那样单纯，并且发出生命的呼啸
昨天他又向红十字会捐了一万多元，用途上，写着武汉
这个数字甚至超过了他一个月的收入
这让我想起了他一直流水不断的捐助，一到开学季
他都要捐助贫困大学生
甚至，还长期资助过一个山区学子
他每年至少捐出自己一个月的工资，并且捐出全部的奖金
十几个春秋，年年如此
他在报纸上的絮絮叨叨与他在支出账本上的滴滴答答
声响频率是一致的
生活的球拍与理想的球拍，从两边击打着他
他的羽毛被磨损着
但他昨天依然对我说，不实际上贡献一点什么，晚上睡不着
你绕不过我们杭州的一个文字写作者徐迅雷
他的名字，与武汉正在加速建造的雷神山医院有共同的轰响
其实他的声音也并不震耳欲聋，只是一种
清脆的呼啸
社会责任与个人良知，从两边击打着他
他很满意自己的羽毛，每天如此耗损
他曾经在浙江丽水当过镇长，在即将被提拔的时候
他选择了辞离，他认为文字对社会更有用
而他觉得文字还不够用的时候，他会直接选择捐助
他认为个人羽毛的价值，在于
社会的温暖
这一次，他是向武汉呼啸而去的
他愿意在一种迎头相撞的方式中，显出
自己的速度与意志
朋友，你可以绕过一个作家，但你
绕不过一个噼啪作响的
展示人性的赛场
◎ 谢谢杨老伯，你的口罩故事感动了我
我一直不觉得，我的楼道邻居老伯，是我的一面镜子
他走路比我迟缓，上下楼梯的时候
腿关节比我吃力
我在他这面镜子里，照不到我
要不是有人偶尔拍下他这几天的视频，我还真不知道
他杨老伯，是我的榜样
他提着他的一捆又一捆的口罩，出现在
社会道德这面透明的镜子里
这一捆捆口罩，是他用自己的退休金
从药店买的，在车站他送给值勤
在街口他送给警察
在小区门口，他送给保安
杨老伯，这几天我也去过药房两次
我都是为自己与家人买口罩
我没有想到更大的家
杨老伯，显然，你的家庭人口比我多
整个的城市，整个的国家，都是
你至亲的亲人
你的这个口罩故事，感动了我
我的口罩现在有点湿了，那是我流下了眼泪
杨老伯，你走路比我迟缓，上下楼梯的时候
腿关节比我吃力
但是我今天，在自己的镜子里，看见了
人家的速度、胸怀，以及
胸膛里发出的犹如太阳一样的光芒
我要好好擦拭这面镜子，我要在这面镜子里
找到我自己
在道德的楼梯上，我的腿关节
要与杨老伯，保持
同一个频率
◎ 我多么心疼这些剃了光头的姑娘
怎么说你们呢，你们这些叫人心疼的90后
你们的眼睫毛够长了，却还要拉长
你们的嘴唇够红润了，却还用唇膏
你们这些
每天都化妆得像如问天使的姑娘
问题就出在“天使”这个字眼上，你们都是白衣天使
天，是生命关天的天
使，是国家使命的使
因此，你们都让你们的决心书发出90后的轰鸣，并且
连夜，降落到了武汉
现在，我都认不出你们了
你们的嘴唇不见了唇膏，还裂了血口子
说是顾不上喝水，说是焦急上火
你们不是尼姑，却一个个剃了光头
说是为了穿防护服快捷，说是便于日常打理
甚至，你们还穿戴上了尿不湿
说是病房太忙，来不及去上卫生间
你们说这话的时候有点害羞，而我却
流下了眼泪
我是多么心疼这些可爱的姑娘
你们平时不是爱打听哪一种香水更为沁人吗
你们平时不是还问我如何写诗吗
甚至你们中的一个，刚办完结婚登记
就来咨询我如何给孩子取名
甚至你们中的一个，总是不无惆怅地问我
为什么城里女生这么多，男生这么少
而现在，你们的战壕生活，一点也不输于男性的士兵
防护服不透气，一穿就四五小时，浑身浸透汗水
现在，你们还不客气地对我说，现在不要采访
这几天是我们战斗最艰苦的时刻
疫情的拐点就要到了
我写这篇采访稿的时候，心里一直揪着
我是多么心疼这些可爱的姑娘
小伙子们，你们
也大胆地爱这些剃了光头的姑娘吧
她们的信仰，你们
应该是懂的
（作者系中国作协原副主席、浙江省作协原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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