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凡提及“红旗渠”,众人皆知系河南林县“中国当代水长城”,亦称“世界第八大奇迹”。鲜为人知的是,巍巍乌蒙深处,万丈悬崖之间,也有这样一条人工天河,深嵌在直插云天的绝壁上,穿梭在雾锁烟迷的云海里,默默无闻,寂静无声。该渠,名曰“土桥大堰”。
在叙永县赤水镇境内,一处绝壁上横卧着的土桥大堰与厦蓉高速隔河相望,显得雄伟壮观。
大堰横跨叙永县摩尼、赤水两镇,起点是摩尼镇安基屯水库,终点在赤水镇“岩头上”,全长17公里。取“土桥大堰”之名,系赤水镇原土桥村村民自发投工投劳修建之故。十多年前,土桥村已更名为“斜口村”,土桥大堰之名却保留至今。毕竟,它是一个时代的象征,一种精神的映照。
论其名,自然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名字。但其背后,却是一段挥汗洒血的磨难,一段艰苦卓绝的历史,一段气吞山河的传说。今天,我能通过一块情感的透镜去观察这段历史,全仰仗于母亲的口授。那些年,她是奋战在大堰上的“铁姑娘”之一。苍茫的深山里,浩阔的悬崖上,险恶的峡谷中,永远驻守着母亲的青春。她晚年回味最多的话题,即是大堰上的岁月,洞中光阴……
土桥村,地处赤水河谷干热地带,常年雨水偏少,寥寥几口古井,仅能满足人畜饮水所需。据母亲讲,在无“土桥大堰”的岁月,全村几无良田。每遇干旱,禾苗枯焦,颗粒无收,居家度日甚是艰难。几千年以来,唯一不变的是男耕女织,是春种秋收,是望天吃饭。在随风而起的阵阵黄尘中,一代一代土桥儿女,年年重复着对苍天的诘问,对命运的叹息。是啊,问天问地问爹娘,天下何处无水荒?
显然,历史上的“土桥”,是一典型的山穷、水穷、地穷之地。其实,在村口大山脚下,即有一河碧涛,滚滚东流。那潺潺而去的银涛雪浪,就是蜚声中外的赤水河。然而,当时交通极为不便,从山上到山下,不啻于一次艰难的长征。在悬崖峭壁、羊肠古道上从河中运一趟水,来回即需整整半天。
据传,上世纪五十年代,某年遭遇大旱。当地一汉子某日黎明即起,驮着“背桶”到赤水河取水。其背着一桶“生命之泉”,踏着狭长古道,从太阳初升行进至烈日当空时,终看见自家茅檐了。奈何,是时又饿又乏的他,却在艰难跋涉中被绊倒在地。其天旋地转之刻,桶中之水已遁入干裂土地。悲愤的汉子当场怒砸“背桶”,改天毅然决绝地带着家人,往他乡搬迁而去。一个家庭,就此离开祖祖辈辈生活的乡土,离开亲亲戚戚相连的故园。只为,不愿在生命煎熬中度过唇角干裂、喉咙冒烟的余生。
相对而言,另一则故事则挺感人——邻村某村支书曾牵着马儿,到山下赤水河中为孤寡老人取水。村支书早上出门,到黄昏归家,每天只能跑两趟。那蜿蜒而上的小道上,一个人,一匹马,来来去去就是多年。常常,夕阳西下,月挂树梢,运水人还在遥远的天涯。有多少苦涩汗滴,就有多少明媚欢颜。后来的后来,马儿老了,天亦老了。衰朽残年的村支书,却依然年复一年、日复一日重复着运水济困的故事。
那样的年代,每见乌云翻滚、雷声霹雳,即是土桥村人最最喜庆之时。家家户户不管老老少少、男男女女,第一反应是笑逐颜开,从屋里跑到屋外,把水桶、脸盆、脚盆乃至锅碗瓢盆,悉数端至屋檐下,等待天降甘霖。老人们都说,“积水如积金,囤水如囤粮。”是啊,对土桥村而言,那是一个靠天吃饭的年代。水,是全村人的命,是全村人的财,是全村人的福。据传,某新娘子嫁至土桥村后,因不遵照当地人惜水如命的习俗,在水缸里舀水清洗衣服,且未把污水倒进猪食桶,当即被婆婆痛骂一顿。刚烈的姑娘羞愤之下,毅然跑回娘家,从此拒绝回来。
“乌蒙山上水似油,添却人间几许愁。”没有潺潺溪流,没有叮咚泉水,生存就像一把悬在头顶的利剑,让土桥人时刻动荡不安。为逃离此地,村里姑娘纷纷选择外嫁。尤其是赤水河畔一名曰“冒水田”之地,更被视作梦中江南。只因,彼处能天天喝上一口不费劲的清泉。水,成了最好的财富,成了最贵的家底,成了衡量一户人家生活质量的标志。自然,土桥村小伙娶亲则相当难,除非彩礼特别高。可是,如此一来二去,本已贫困的家底更是雪上加霜,谁让用水这么难呢?那些年,“守着赤水河,坡上没水喝。媳妇讨不到,光棍一抹多”之句,成了土桥人诉说苦难岁月的一曲悲歌!
古语有云,“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土桥村人,无时无刻不在梦想自己的“沧浪之水”。1957年,国家提出“兴修水利是保证农业增产”的号召,村里遂开始酝酿修堰筑渠的宏伟计划,拟把重重高山之外的万顷碧波引至本村。大家眼中的“万顷碧波”,即安基屯水库的浩荡湖水。全村人设想异常美好——与莽莽乌蒙山来一场有商有议、有规有矩、有退有让的对话,早日迎来“他山之水”,为群山系上一条绿色玉带,让干裂千年的焦土变成层层梯田,让杂草丛生的荒山得以桃红柳绿,让满目疮痍的大地成为云上江南。
在农耕社会,“善治国者必重水利。”华夏历史的开篇即大禹治水,“天府之国”美名亦得益于都江堰修建,以致河清海晏成了太平盛世的代名词。当地村民的诉求,很快得到人民公社支持,并派来技术专家搞现场勘察。可是,要在刀砍斧削般的高山深谷开凿沟渠,谈何容易?那个年代,尚无挖掘机、破碎锤、推土机、电钻、汽车等开山利器。即便有,又怎么在悬崖峭壁上施展?其时仅有的“开山之斧”,即炸药。然而,购买炸药的大额资金呢?加之,当时技术勘察力量有限,设计人员在悬崖上查勘几天后,即无可奈何地告诉大家——群山险峻,难度极大,无法筑渠。困扰千年的“引水梦”,最终无奈搁浅。土桥村,继续在死一般的静谧中演绎着荒凉的含义。夜晚的茅檐下,再度充满悲天悯人的沉重叹息,再度流下回肠百转的苍生之泪。
斗转星移,岁月如流。转瞬,又是为干渴而痛苦的十年,为生计而忧伤的十年。期间的几次大旱,无不给土桥人致命一击,全村仅有的几口古井几乎干涸。特别是1965年,一场夏旱持续40多天,致使大地龟裂,草木干枯,夏粮绝收。那一年,村民们的唯一收成,是秋季种下的红薯。回望几千年的炎黄文明史,人类之于自然,之于旱灾,总显得那么渺小无力。彼时,家家户户为取水,天天派孩子守在井口旁。排队的水桶,时时刻刻都在摆上。倘有丁点积水,辄欢天喜地舀在桶中。有时,为争半桶浑浊之水,从小孩到小孩之间,从家族到家族之间,群殴隔三差五上演。
对此,我们无需站在道德制高点加以责备,甚至嘲笑。毕竟,水的问题历来是人类关注的焦点。跨越世纪的阿以冲突,不就是水资源争夺吗?缺水,让土桥村苦不堪言;缺水,让土桥人剑拔弩张。
井里再也无法取水的时候,众人只有含泪奔赴山下赤水河。斯时,一向敬畏苍天的土桥人明白,靠天吃饭,终有靠不住之时。与其坐等上天赐雨,不如自己劈山引泉。1966年,不再信命的土桥人一致决定寻求命运的变局,再度拉开“土桥大堰”建设的帷幕。当时,一位叫郭崇廉的技术员来到土桥村,掷地有声地告诉大家,“这堰沟能修!”并带着几位胆大心细的“助手”,背着干粮,带着皮尺,一头扎进荒山野岭,攀绝壁,穿荆棘,过峡谷,悬度绠汲,来回勘察。风餐露宿中,一次次翻山越岭论证方案,一次次挑灯夜战推倒重来。
最佳方案出后,竟有三分之二长度需在悬崖峭壁上开凿。尤以“大岩上”段最为险峻,其山形,根至绝顶,高达千米,垂直而立,若斧劈就,全无坡度可言,施工难度可想而知。而在“青杠坡”一带,山形虽无“大岩上”高,但更为粗猛突兀,横亘直竖,崖壁甚至90度以上——上边山体往外凸出,下边山体往内收缩。稍不留心,即会掉下万丈深渊。
土桥大堰于1957年首次筹划动工,1966年再次筹划,并于当年7月28日正式启动。
据母亲讲,那一代人真不信邪。王泽登、王泽真、文范辉、王泽武、王泽财、曹顺昌、童安九等骨干力量,拿出舍生忘死的壮烈,拿出血战悬崖的勇气,主动请缨到最危险之地作业。如此视死如归,是寻常人最难做出的抉择,却是那批土桥人最本色的写照。那批可敬的人啊,很清楚自己在干什么。1966年农历七月廿八日,工程建设正式启动。动工那天极为闹热,全村劳力浩浩荡荡,悉数上阵。上至年近古稀的老人,下至束发之年的孩子,背着锤,扛着钎,挑着筐,拿着斧,汇成一道精神之河,绵延在莽莽苍苍的乌蒙山巅。
自然,在历史的时光深处,这是个平常日子。可对土桥人而言,这是个转折时刻,意味着生命的光辉,终于要冲破恶劣环境设下的牢笼。
其实,面对巍峨、雄浑、伟岸的乌蒙山脉,蝼蚁般的个人显得何等单薄、羸弱、渺小。你只能凝视它,瞻仰它,敬畏它,根本不可能同它平等对话。好在,几百村民汇在一起,即是一股庞大力量。这种力量,是万众一心、携手并肩的力量,是愚公移山、大禹治水的力量,是穿越时空、历久弥新的力量。当然,更是让世界为之震颤的东方力量。古籍《山海经》曾记述,在浩瀚的东海面前,即便是渺小到一只小鸟,也要进行悲壮的抗争。何况,这是一支有组织有纪律的队伍。
那些戴月披星的村民,为节省时间,晚间夜宿岩洞,天亮即赴让人头晕目眩的岩壁。他们腰系“保险绳”,将绳子一头拴在山顶古树上,然后沿着山体往下滑,在万丈峭壁上晃来荡去,紧握钢钎,挥着大锤,以最原始的方式开始了4年零8个月的日夜鏖战。从此,半崖深处,炮声隆隆。叮当叮当,此起彼伏。沉睡千年的乌蒙大山,就此在睡梦中惊醒。
彼时,劈山凿洞只能靠小规模爆破开挖,若大规模爆破,则易导致山体垮塌。况乎,那些年炸材极度匮乏,他们,唯一步一步摸着石子过河。事实上,在平地,抡锤已属重体力活,一不小心砸歪,即会砸伤扶钎人之手,何况在悬崖上呢?崖上的石灰石极为坚硬,常常砸几锤也仅仅留下几个白点。
土桥大堰于1957年首次筹划动工,1966年再次筹划,并于当年7月28日正式启动。
但是,就靠着最简单的锤子、錾子和钢钎,村民们一锤又一锤,一錾又一錾,在又滑又硬的峭壁上艰难地敲打炮眼,敲打着代代人的“引水梦”。打上十几个炮眼,装上炸药,随即点炮。声声巨响后,悬崖被生生劈开一大块,即成渠道之基。开凿的渠基近两米宽后,再用凿取的石块砌成沟渠。渠墙垒好后,尚需石灰浇筑。让人感慨不已的是,在物资极度匮乏的岁月,工地上用的石灰,全系民工自制。往往,炮手炸开巨石后,民工们扛的扛,抬的抬,把石头搬进石灰窑里,点火烧上几天几夜即成。那个年代,除了靠人力成本去实现梦想,还能靠什么呢?毕竟,那是乱云飞渡、岁月动荡的文革时代,上级革委会确实顾不了一个小小村落。据母亲回忆,悬崖上除了不缺石头,几乎什么都缺。缺炸药,缺雷管,缺工具,缺水缺粮,缺菜缺油,更遑论肉食品之类。
好在,岩壁上至今仍清晰可见的“自力更生,艰苦奋斗”八字,在当时不仅仅是个宣传口号,它根本就是土桥人的行动指南。炸药供应不上,村民们买来硝酸铵,再配入硫磺、锯末、谷糠之类,碾碎,烘干,即成黑火药。让人欣慰的是,诸如“农业学大寨”“毛主席万岁”“为有牺牲多壮志,敢教日月换新天”之类标语,于今仍有不少残存于悬崖之上。那是一段人与自然拼死搏击的历史佐证。是啊,历史需要遗迹,历史才会动人;历史需要佐证,历史才能真实。那些看起来远远谈不上“书法”的标语,却永远见证着一段风雨雷电,一段日月山河。
那些年,在理想同现实的博弈中,因保险绳断裂或爆破故障排除,一个活生生的生命瞬间即荡然无存。特别是排哑炮,纯属搏命。有时,因导火索受潮,燃烧速度放慢,事情就特别麻烦。若炮手去排障时突然爆炸,即是一场灾难。还有炮手点炮时不小心被绊下悬崖。短短两月内,就有三条鲜活生命消失。
万丈绝壁之下,崩石磊磊,状各殊异,凡坠落者几无全尸。甚至,有两位勇士牺牲后,一直找不到尸体。让人尤为恐惧的是,有种危险极难预料——炮声过后,总有些石块摇摇欲坠,常在民工埋头施工时突然掉下。那猝不及防的飞石啊,曾震碎了多少战栗的心灵……
豪言易出,壮志难酬。随着工地危险的升级,工程难度的增大,受伤人员的增多,工程推进愈来愈缓慢。有时,几十个人一整天的努力,仅仅能堆砌几米。加之几条人命的消失,让志在必得的土桥人开始恐惧、犹豫,甚至退缩。从少数人逐渐离去,到越来越多的人找借口不出工。施工前,土桥人满怀热切的梦想和乐观;推进中,才发现工程何其艰险,时光何其漫长。如此浩大的工程,绝对是一场对意志、耐力的艰难考验。到最后,甚至仅有指挥长王振明、“神炮手”文范辉等4人坚守工地。
是时,“大岩上”一度沉寂下来。群山不语,深谷默然。从上级到下级,从本村到邻村,从山上到山下,都在关注这个无声的残局。
工地指挥部深感压力巨大,王振明召集会议,同大家反复商量,一家一家登门动员——从水库引来绿水,不仅能吃上大米,还可用上水电,彻底改变土桥面貌,从此结束煎熬的苦日子。宁苦干,不苦熬,必须在艰难中求胜,从绝境中突围。
其实,每个土生土长的土桥人都明白,村里年年为水所害,时时为水所制。多少年的求水,多少代的盼水,就是多少年的辛酸啊。要想降伏几千年的旱魔,惟有像愚公那样不言放弃,像精卫那样始终坚持。最后,以坚守的4人为骨干,组织“突击队”攻坚。亢奋激昂的号子,又开始回荡在山谷间;撼天动地的足音,又重新擂响在峭壁上。
这批人中,有历经抗美援朝之战的退伍军人。他叫王泽志,是我母亲堂叔。在中国人的血脉深处,始终有一种精神上承历史,下接现实。朝鲜战场上那种不惧强敌、无畏生死的血性,此刻已蝶变为战胜天堑的动力。“海到无边天作岸,山凌绝顶我为峰”,英勇的“突击队”像蚂蚁啃骨头一般,一寸一寸往前打,一段一段往前推,让大家看到了血色中的曙光。
无数事实证明,人类的一切福祉,无不是一点点、一层层慢慢积累起来的。正是这4人的默默坚持、无声引领,才改变了整个土桥村的命运。他们甚至超越了愚公,愚公移山毕竟是传说,而他们是在创造历史。大家读懂了4位孤胆英雄的执着,分享了安全生产的经验,又陆续加入“大会战”行列。
土桥大堰飞瀑直下
母亲讲,土桥大堰修得极辛苦,但恶劣环境下的“大会战”,并非男人的专利。在精神和岩石的碰撞中,那十几名姑娘从来是巾帼不让须眉。她们一同吃住山里,一同手挥铁锤,一同身扛巨石,什么苦活重活都干,什么累活险活均沾。那不是在平地上刨田种土,而是在绝壁间劈路修渠。在“深桶岩”和“手扒岩”一带,“其山惟石,壁立千仞”,平时望一眼都会头晕目眩,腿脚发抖。然而,那时为打通这条生命血脉,姑娘们拿出盘古之气魄,雄鹰之矫健,天天在半空中闪展腾挪,把钢钎的力量传递给脚下岩石,把炮声的震撼传递给千古深山。
她们,就为一汪千呼万唤之水,展示着人间最原始的舞蹈,表演着史上最高难的杂技。当然,也展示着开天辟地之气魄,展示着长风烈火般的激情和精神高度。那一段悬崖深处的岁月,那一段生命中最华彩的五个春秋冬夏,所有困难险阻,所有移山之力,均映照成青春岁月的风景。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有首祭奠青春的歌曲《一支难忘的歌》传唱度极高。感人至深的曲调苍凉悲烈,让人止不住荡气回肠。毫无疑问,“青春的岁月像条河,岁月的河啊汇成歌。一支歌,一支深情的歌,一支拨动着人们心弦的歌……”几句,最能描述母亲那段如火如荼的岁月,演绎母亲那段历经沧桑的青春。
母亲是“突击队”中罕有的初中生,除天天在悬崖上辛苦劳作外,有时晚上还要组织文艺演出,来回在几个工地表演。曾经,时任宜宾行署专员到现场考察,对悬崖上挥锤舞蹈的母亲称赞不已,认为这种战天斗地之伟力,足以托起一轮金辉斜照的太阳。回去后,即安排文化馆组织力量,以母亲和其他女青年为原型,编撰一部《悬崖上的娘子军》话剧。此剧,很快在各地巡演,以弘扬土桥人身上那种愚公移山的执拗,那种精卫填海的拼劲。
后来,县委选拔团县委副书记,组织上在各地举荐的人选中圈定了母亲,并来函征求村委意见。遗憾的是,适逢母亲刚嫁给地处“筲箕堡”的父亲。村委召开会议研究后,认为嫁到外地的姑娘不宜培养,另荐母亲的远房堂妹到团县委任职。此举,后来成母亲一生的伤痛。毕竟,在极其艰苦的岁月,谁不向往“铁饭碗”之职?当然,豁达的母亲并未消沉,她依旧为家乡即将引来生命之源而兴奋不已。
幼时,凡陪母亲回外公家,必经“土桥大堰”最险之段。母亲常拉着我的小手告诉我,某个岩洞是当年的“宿舍”,某段凹槽是彼时的“食堂”。每入冬天,风冷石硬,万木萧条。十几个人睡在岩洞里,即便胳膊挨着胳膊,依然难以入眠。长夜里,陪伴她们的是风沙,是飞雪,是孤寂。加之地处穷山恶水,一向三年两灾,粮食不能保障,有时饿了只能采野果充饥。在母亲的絮絮叨叨中,我读懂了父辈的艰难,读懂了时代的不易。
镌刻着母亲青春印记的土桥大堰,书写着父辈苦难之页的土桥大堰,一直是我眼中的英雄之渠,让我为之仰视,为之感叹,为之亲近。因为,那儿永远留存了母亲最美的年华,最苦的汗水。尽管,岁月不曾厚待母亲,但她们那代人从无半句怨言。今天,当我的笔尖轻轻触及那个时代时,辄有一股高山仰止的激情喷涌而出。
最终,历经一千七百多个日日夜夜的拉锯战,在1971年年底,“土桥大堰”建成通水。开闸放水的那一天,全村留守的老老少少都守候在大堰口,等待波涛汹涌、浪花飞溅的时刻。随着一声铿锵激越的“开闸放水”,安基屯水库中一条白练越过闸门,沿着土桥大堰欢歌而去。沿途所经之处,村民们燃放的爆竹声即噼噼啪啪响起。不难想象,当奔腾激荡的大堰之水流入土桥村境内时,迎来几多扬眉奋髯的不眠之夜,激起几多麦浪滚滚的致富畅想……
一渠清波,瞬间荡去苦战几年的劳尘;满沟甘泉,逐渐浸润干涸千年的土地。几千年的梦想,最终在汗水、泪水、血水的交汇中化作滚滚波浪。从干渠到支渠,土桥大堰通了,土桥村血脉即通了;从支渠到毛渠,土桥大堰活了,土桥村灵魂亦活了。山里山外,那一茬一茬的小麦终于不再枯黄,那一代一代的孩子从此不再饥渴。那一波又一波的源头活水,挥洒了茫茫绿野,润泽了万紫千红,孕育了无限生机。最让人惊奇的是,土桥村落的燕子越来越多了。土桥村人,终于扬眉吐气地站在云崖深处,吼出一声嘹亮无比、壮阔至极的长啸……
后来,在上级指导下,又很快在沟渠末端兴建一个水电站。有了电站,即有电灯。要知道,即便在80年代中期,十里八乡之外尚未用上电。而晨炊星饭的土桥人,却在70年代初窥见了小康的门槛。不是吗?我们幼时的课本曾这样描述世间美好——楼上楼下,电灯电话。
土桥人祖祖辈辈闻所未闻的电灯,竟在那个年代靠生命的伟力点亮,靠迸发的激情点燃。那盏盏明灯,驱散了大山深处的黑暗,赶走了沉积千年的荒凉。当然,也唤醒了土桥人叩问世界、寻找文明的智慧。水至绿来,一通百通。土桥村,至此涅槃重生。
回望历史,土桥村姑娘无一不渴望嫁到“冒水田”。而从通电那天起,土桥村小伙子竟迎娶不少“冒水田”姑娘。
实践证明,有水无水两重天。土桥村原村支书路延学清晰记得,土桥大堰投用第一年,村里粮食产量即翻一番;投用的第二年,粮食产量竟翻四番。自然,在大堰末端分渠的哗哗奔流中,在渠水日日夜夜的渗透下,终于激活了土桥村的万亩干涸土壤。就在短短几年间,曾经的焦土,变成层层梯田;千年的衰草,化作朵朵桃花。吃上自己种的大米,品尝自己栽的桃李,可是土桥人数千年的梦想。昔年风沙飘荡中的穷愁,已化为如登春台时的欢颜。
土桥大堰犹如一道被时光斑驳了的疤痕,诉说着百年来的世事变迁。
历史必须铭记,在极其艰难的建设中,有9位村民先后献出宝贵生命,最小的仅19岁,最大的40岁。那是一串让人肃然起敬的名字:吴运品、高益珍、王泽兵、王振兴、王振判、王振勇、许开河、王仕先、葛俊章。他们,无疑都是同大自然生死肉搏的英雄,都是在风雨中移山填海的旗帜。热血洒处,万世之功。虽然,那些身影已湮没于历史沉沙之中,但汩汩流淌的土桥大堰,沉默不语的绝壁奇峰,必将永远诉说着他们的绝代功劳。
是啊,乌蒙青青,堰水流长。平凡英雄,功昭后世。每一个今天看起来略显陌生的名字,必如夜空中那些璀璨星辰,永远闪耀在斜口村的天空。
历史还须铭记,土桥大堰工程修建中,占用旗堡、垆杠坪两村不少土地。要知道,对靠种地为生的群众而言,耕地一向被视作命根子。自古,即有“万物土中生,寸土如寸金”之说。但是,两村均无偿赠予。那个年代,举国上下处处倡导“全国一盘棋”和“共产主义大家庭”观念。其时,旗堡和垆杠坪群众均表现出“上善若水、大爱无疆”的精神,为土桥村引水献山、献地、献房。
另据统计,近五年的开山筑堰中,土桥村自筹粮食12.4万斤、现金1万多元,自制石灰17万吨、炸药14吨、雷管5万多发,投工投劳33.3万人次,打通明岩14处、隧道1处。有专家坦言,倘把“土桥大堰”放在今天建设,至少需10个亿资金!
岁月播迁,春华秋实。在云中穿梭的“土桥大堰”,已成乌蒙山巅动人的“精神图腾”,已成赤水河畔耀眼的精神高地。历经五十余载烈日严霜,看起来仍是生命的壮年。满渠清波,日夜浇灌着斜口村的土地,浸润着斜口人的心灵。徜徉山间,但见朱楼碧瓦,松翠浮空,菱荷覆水,瀑流飞响,恰似画图徐展。高视远眺,则见深沟大壑的磅礴气势中不乏柔情绰态,处处清华朗润,无不令人神怡。
正是这条普度众生的沟渠,温情脉脉地濡染了苍苍山色,又无可争议地界定了云中盛景。每在那段“奇、险、危、悬”的渠上踱步,辄有移步生莲、佳境迭出之感。目及之处,霞逐云飞,霓起虹落,仿佛仙界。倘在渠下走过,无论置身于桃李春风之中,还是寻访于乌蒙橙海之畔,均会让你感到悦目娱心,如同闯入一方洞天秘境。
只是,也不知从何时起,土桥大堰似乎被土桥人冷落了。村里年轻人心安理得地接受它的滋养,却似乎不太关注它的过去。只有那些两鬓星霜的老人,每碰面辄爱缅怀那些悬崖之上的岁月,不断重复着那句老话:“唉,我们修大堰那些年啊!”缓缓的声音听起来,或沉郁,或苍凉,或自豪,或感伤。
好在,大堰根本不在意世人的世俗眼光。它依旧不卑不亢,滔滔而来,缓缓而去,如闲庭信步一般从容,似参透红尘一般坦然,没有丁点颓废与衰飒。很显然,如此浩浩荡荡的生命之渠,如此包容大气的潋滟之波,永远不会老去。透过时光,我们终将感受到它四时不衰的传奇,感受到它岁老弥壮的强健。
水利建设,一向利在当下,功在千秋。可以预见,即便逾越千年,它仍是全村人须臾不可或缺的生命之渠,仍将在历史时空中展示出济世本色。我甚至认为,那不是滔滔百里清波,那是流不尽的高粱和稻米,那是淌不尽的福泽和诗情。无需赘述,有层层梯田可见证,有片片花海可见证。今天,我们也许不用再付出如此艰辛,修建如此一项水利工程。但是,五十多年前的筑渠精神,绝非永宁大地的最后绝唱。
与此辉映的是,在“土桥大堰”对面的半山腰上,有一条“和平大堰”几乎同时修建,一样穿山越岭,一样九曲回肠。它们互相守望,彼此佐证,成了探寻永宁精神的最佳课堂。多少年来,两条大堰默默替代着山下的滔滔赤水河,一同泽被乌蒙、惠及苍生,一同为烟为雨、为霓为霞,始终保持着赤水河谷的生态平衡。正如哲人所言,这个地方的天之道即水之道,水之道即生之道。
高山无言,渠水有声。那些赫赫扬扬的建设场面,似乎并未随时光走远,余音袅袅,不绝如缕。何时何地,走在这片土田肥美、稻穗涌波的土地上,你分明会感到一份强劲的历史张力,睹见一个明媚的画里乡村。在这儿,没有一滴水珠溅错地方,没有一朵花儿拒绝开放,没有一片田野不是希望。
我们,有一万个理由相信,这个时代不仅能给“土桥大堰”带来崭新的生命,也将给斜口村民众带来腾飞的梦想。有“土桥大堰”守护着每一个清晨和夜晚,守护着每一个年轮和四季,斜口村必会越飞越高,像一团火焰……
作者:无情剑客
来源:川江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