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陈大刚(四川泸州)
美国密西西比州有一个极为普通的小镇奥克斯福。相比美国辽阔的国土,奥克斯福只是一个“邮票大小的地方”。小镇边有一片茂密的柏树林,林间小径蜿蜒曲折,流水淙淙。密林深处有一栋木栅栏围绕的白色小木楼,院子里长满了不知名的野花。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福克纳一生都生活在这里。他叼着烟斗,白天在密林小径徘徊,夜晚就仰望璀璨的星空,留下了18部长篇小说,12部中短篇小说和诗集,把“邮票大小的”奥克斯福小镇,写成了世界知名景点——美国南方永恒的精神圣殿……——题记
一
昨晚,你又梦见了故乡那棵几人合抱的黄桷树。
树距县城上桥不到一里,一边临河,一边靠田坝。两丈多高的树身立河岸岩石,树皮褶皱如铁布铁衫,大枝横伸,小枝斜出,悬根露爪,虬曲交错,横蛮扎入岩缝。树身与岩石浑然一体,拙黑中透出灰白。冠盖如云,恍若大地上撑出一把大伞,左罩通向县城石板路与散向田坝人家小路,右罩脚下长宽数丈的石滩与滩边汪汪水潭……树在你梦中出现,有时若一个雕像,有时又若一座城堡。
好像是小学启蒙时,小脚婆把你带到树下,要你磕头。说一世祖从湖北麻城“湖广填四川”移民入古蔺县时,第一天就投宿黄桷树下。
婆的叙说如潭口之水淙淙。几十年后,你把这些叙说“翻印”出来是这样的——那是300多年前一个夏日黄昏,一世祖与祖奶奶一路风尘一路艰辛来到古蔺。其时三面环水今天叫做县城的半岛上,还只散落着百十户人家,并无客栈。无亲也无友,便到黄桷树下打了“青山客栈”——于左箩筐中取出锅碗瓢盆,石滩上生火,一世祖居然还从河中摸出了七八条鱼,足有3斤多。口腹之后,夜已来,四野虫鸣,月色照潭。又自右箩筐取出被盖,月光透叶缝,星星也透叶缝。二人数天上星,也“数”彼此眼睛——估计还那样了。因为十个月后,二世祖就呱呱坠地。
二世祖呱呱坠地时,这两个千里万里之外的异地青年已于黄桷树边落地生根。在长满杂草树丛的野地上垦出了田土筑了家。嗣后,陆续又有数户入居。而你们何氏一族由于人丁繁盛,从沿河开出的田坝子往山上延展,一摆就是几十户,这一带因而得名何家湾。那树仿佛也成了何姓家族成员,不唯见证了何氏繁衍子孙十多代,还是家族“守护神”——二世祖但凡有三惊两吓,祖奶奶便来树下挂红点香烧纸钱,辟邪镇孽求菩萨。一坝人家莫不如是。你在披阅缈缈烟尘中家族史时,便觉得黄桷树就若何氏精神祠堂,甚至还是寄托这一方人香火的庙子。
你曾考证过故乡的黄桷树。在你看来,它应该是四川南隅偏僻之地古蔺标志性自然“图腾”——有河流处岩石上,就可以有黄桷树;有黄桷树处,基本上就有人家与乡场。县城就有数十黄桷树,都是上百年的冠盖如云,比爷爷的爷爷更老,仿佛从来如此。河边有几户人家,那吊脚木楼直接就大大咧咧靠树上。古蔺河在合德耀河、椒坪河、头道河三水之后,出县城一路流向赤水河,沿途关庄、老山、永乐场,再到赤水河边的太平渡、九溪口、二郞滩这些当年红军四渡赤水的渡口,都有这样的景致——人树合人,屋树合一,场树合一。
树下何人初见月?树冠之月曾经照先人。
二
清明时节雨纷纷——这些年清明回乡祭祖,你几乎每次都要站在黄桷树下发呆,一“呆”就是一两个小时。在你的感觉中,婆叙说的前尘往事更像一幅黑白照片,而你发呆中的故乡、家园与童年则是彩色的。
春来时,二叔公家黑狗从梨花似雪的树下窜出来,穿过金黄的油菜花田埂,一溜烟向黄桷树。树上飞鸟叽喳,潭中游鱼历历,沿河上下垂柳拂风——婆说,早些年还有水车。潭对面长长的河滩长满了青草,便有水牛“嗷嗷——”。近午太阳燥热,牛也燥。二叔公家水牯牛就找母牛套近乎,三套两套,露出一口神采飞扬的“帅哥”白牙,前蹄气冲霄汉高举,搭在母牛身上,胯下就伸出“少儿不宜”。那文三娃见自家牛被欺,从河滩上抓起一木棍,狠抽水牯牛屁股,“狗日的,下来,下来。”硬生生折散了一对鸳鸯的野合。
何家湾的夏天是甜的。田坝中人家房前屋后,沟坎坝边都栽种了树木——桃树、李树、杏树,梨树、樱桃、枇杷、松柏应有尽有。人与树相得益彰,既有果子可吃,又让树根抱紧沟坎院坝,抵御风雨山水,护佑一屋老小。一到夏至,桃子、李子、梨子、枇杷黄了红了,惹得小细娃们大清早起床就流口水。到了正午,摘了自家果子兜在怀中,集会黄桷树石滩上,比大小论酸甜。啃了一嘴一脸之后,衣裳裤儿一脱,拍着鼓起的肚皮,“扑咚,扑咚”跳入河,掀起一潭雪花。被你们扔下的残渣碎皮,引来成群蚂蚁蜂拥而上,乐翻天扛着往树洞里搬。一阵风过,黄桷树“哗哗——”作响,仿佛一白胡子爷爷看着孙儿们朗朗大笑,逗得那空中盘旋的岩鹰,也想俯冲下来“觅食”这天伦之乐。
金秋的阳光下,田坝里的稻谷们比赛着金黄。三叔公家最先做出新米饭,甑盖一揭开,满屋喷香。香气又窜出屋子,直往左邻右舍抢。入夜,满天繁星,胀了一肚皮新米饭的小孩们,有的是力气窜到坝边水沟捉亮火虫。爷爷与二叔公、三叔公几个老爷子则团坐院子,各伸一个大烟杆,“吱吱”一吸,铜烟头就有光亮在夜色里闪烁,恍若天上星下凡。秋收婚嫁,娃娃们必凑热闹,仿佛是自己娶新姑娘。就有那些一肚皮坏水的大人,怂恿本就调皮捣蛋又不晓得屎臭的小屁孩,躲在新房窗下听“水声”——你也曾支起耳朵听过。
横空雁阵两三行,黄桷树叶落尽,冬就来了。打霜的清晨,冬水田与田坎结了凌冰,你与小伙伴们哈着冻成红罗卜似的双手,提着草索串的凌冰到处显摆。转眼冬至开始数九,数着数着就雪花飘飘年关到。腊月20过后,寡居的五幺婆每天下午就要站在黄桷树下,面对县城方向望,等她部队上当营长的独丁独儿……
故乡的这些四季景致不是一来就走的过客。每年季节一到,她们便神圣赴约,如日出东方,月上东山。天于是为之宽广,地于是为之纵横。人与自然演绎的这一方水土的故事,轮回转世如经文,一笔一划雕刻了故乡,更是一锄一锹种下了童年的记忆。
不过,更让你要“发呆”的,是胎记一样的“黄桷树情结”——
就在婆带你到黄桷树磕头的那年夏天,一场偏东雨后,河上出现了彩虹,一头在黄桷树下,一头在对面山上。你好奇问婆,婆说,那是天上仙女出嫁坐的花轿。那天晚上,你居然就梦了花轿来到自家院坝。第二天,你神兮兮跑到树下,寻思彩虹是从岩缝还是从树根还是从水潭生出来的——但有一点你很清楚,此生审美启蒙就是从彩虹开始的。
1977年上初中时,你居然从家里翻出文革“破四旧”漏网的一本线装《唐诗三百首》,那是曾祖父传下来的。自此便一早一晚到黄桷树下读——“绿树村边合,青山廓外斜”与你的家园是如此贴切;“黄四娘家花满溪,千朵万朵压枝低,留连戏蝶时时舞,自在娇莺恰恰啼”,你疑心写的就是文四婆家一到初夏就开满了花的院坝——这些古诗如一个女子,从天而降将你抱住,让你激动难舍,从此就住进心中。所以,当高中分文理科时,你毫不犹豫选择了文科。
上大三那个暑假,你将班上一窈窕淑女带回了家。七八个星天外,一弯新月挂在黄桷树梢,你与女同学坐在石板滩上,听小河流水潺潺,看天上星月悠悠。如钩新月是一种难以抗拒的诱惑,把彼此心肝五脏都钩了出来,让你们也像一世祖与祖奶奶一样馋嘴地彼此“数”对方眼睛——树下于是订终身也。
将近40年过去,但一切都如刚拍的照片一般清晰……
三
两年前清明,你又站在黄桷树下。
故人何在,烟水茫茫。
1987年,你从川大中文系毕业落户成都,实现了少时省城梦。
又五年,婆95岁无疾而终,走那日好端端晴天,但那黄桷树身却浸流出无数泪珠一样水滴,一流三日,至到婆入土——婆一生吃素信佛,初一与十五,都要去树下烧香。脚虽小,心却存大怜悯,见不得世上有苦。与花浇水或喂狗食时,总要念叨,“人有一口,就有你一口”。遇有讨口的,宁可委曲自己,也要挪出碗中一半。父亲说,婆是续传了祖奶奶吃素信佛血脉——族谱记载,祖奶奶本出大户人家,与一世祖私奔入蔺,自小一手刺绣惊艳一方,尤工蝴蝶,其时何家湾新媳妇枕头被面,多有祖奶奶所绣彩蝶。祖奶奶入殡之日,竟有数十彩蝴飞入墓穴,驻足棺木之上……
十年多前,母亲癌症过世,留下多病父亲。家中占大的你,同重庆与泸州安家的两个妹妹商量,变买老屋,将老父接成都。到老背井离乡,父亲起先死活不走,你使出狠招,让儿子长跪不起哀求,老父最终“输”在孙子膝下。只是走那天早晨,父亲却没人影。分头去寻,你看到老父蹲在黄桷树下,眼中无神,脸上无色,呆若石雕与树。
在成都正月十五一过,父亲就开始念叨清明祭祖——老人晕车,坐不得长途。所以,你每年清明都要回乡上坟烧香挂纸。这个是必须的,先祖烟涛微茫,但婆与母亲很近——你就是她们身上分出的血与肉。原来你不相信天堂,但因为婆与母亲,你认为应该有天堂。
坟在城外高家山。上完坟,大多要来拜黄桷树——故园与童年,是你剪不断理还乱的心结。这些年在成都,你时不时要参与同乡聚会。几个年岁相仿的哥们聊天时,都有一个共同的感喟,当年拼死拼活离开故土,到大城市寻落脚安身,但人过50时,却发现心头很空——苦心孤诣一生,始终丢不下的,居然还是故乡那巴掌大的山村;弥足珍贵的,依然是故园的水月;走不出梦中的,还是童年那些朦胧的印记。每次返乡回成都时,你们大多要去县城最大的下桥农贸市场——那些来自高家山、轿子顶、松林坡的山中土瓜豆、野葱、折耳根,还有麻辣鸡、酸菜、糊海椒、古蔺面,不仅仅是故乡的口感,童年的味道,更是生养你们的斯山斯水地久天长的牵挂——“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然而,当你此番站在老黄桷树下时,田坝已不在,老屋已不在,河岸垂柳也不在,小河已污浊为一步可跨的水沟,还几近断流。至于牛、狗、岩鹰更是早在20年前就已“失传”……眼前的田坝子尘土飞扬,兵荒马乱,机械轰鸣,恍若炮火连天——何家湾已列入县城扩建开发区,推土机、挖掘机、打桩机、压路机、大吊车、大货车正在进行拆迁平场作业。它们挺举大杀器,遇房拆房,逢树掘树,见坎除坎,为即将登台的高楼大厦们扫除障碍……
其实早在几年前,故园就朝不保夕,人命危浅。不知起于何时,这一带一窝蜂涌出了东一砣西一堆,横七竖八的土老冒水泥楼房——这些败家子数典忘祖,把老屋、田坝、树木撵得鸡飞狗跳,将龌龊污秽之物遍洒河滩、田土、山坡,故园活生生被蹂躏成一锅残菜剩饭、馊臭潲水、麦麸米糠混合煮的猪食……只是当下劫难更为彻底,连土老冒水泥楼房们在内,都一锅端。
四
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一老树。
记得上初中时,透过黄桷树冠描绘的天际线,就能看到清旷的天空,看到岩鹰展翅,看到远远高家山上的晨雾。而今,老黄桷树孤零零地立在灰濛濛的天底下。而且,即便这样,它也注定时日不多——粉身碎骨在推土机巨铲下的冤魂,下一个估计就轮到它。
眼前的老树,如同一个被遗弃的老人,睁着一双枯井似的眼一一它在凝望吗?等待吗?回忆吗?哀伤吗?老树风中无助摇动的枝,仿佛是一双悲怆、孤苦、可怜兮兮乞讨的手,要你拉它一把,给它一杯水,一口饭……
“带我走,去远方。
此地与土俱是泪——”
你恍然觉得老树颤抖的枝叶是波德莱尔剜心的诗句。然而,你爱莫能助——你不是梁山好汉,也非江湖大侠,渺小的你根本救不了故园,救不了老树。这让你感到有一根皂角树指姆长的刺,生猛扎进你皮肉。
耳畔,打桩机虎吼雷鸣,粗大的金属钻头插向大地深处,抽出红色的新泥——那分明是大地心脏流出的鲜血。
一把无名火在体内窜——婆生前说你是火炮性子,一点就着。过了“知天命之年”,也没养成“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的静气,居然还烈如“愤青”。竟下意识捡起一块石头,想掷向打桩机——可悲之举,若抡起木棍打坦克;可笑之姿,如堂吉坷德挑战风车……
五
2020年,因为疫情,没能成行。
两年后清明,你“故地重游”,又站在故乡的土地上。但严格地说,只是站在水泥斩草除根横蛮硬化的地面上,双脚与小时踩的泥土与大地隔膜了厚厚一层。
昔你往矣,杨柳依依。今你来思,满目疮痍——老黄桷树已不在了!眼前是排空而来的钢筋水泥高楼大厦。它们反客为主,雄踞在你昔日故园田坝中。你甚至觉得这些新贵们正在大摆宴席,弹冠相庆。
你不知道,父亲若是置身此处当如何。那石雕是不是会轰然破碎,片片皆是浊重的呻吟?你只知道,关于故土、老屋、童年与黄桷树,已成一个口头传说,只活于你的记忆。如果你们这代人也走了,那么,围绕黄桷树在天地间发生的一切,将彻底在地球上蒸发,不留任何蛛丝马迹。之所以有如是想,是有一个细节让你心里犯怵——儿时那七八个润土似的伙伴,才30多年功夫就全部失联,你只能依稀背出一串苍白的名字,若在路上遇了,绝对认不出。
特别不能接受这样一个残酷的事实——在这些高楼大厦面前,你这个原住民成了客家人、外乡人与陌生人。但你打死也不认这些钢筋水泥建筑。它们与你没有血缘关系,没有亲情牵绊,只是天外来客——你仿佛看到它们正野蛮地毁你故土,撕你童年,烧你家谱。愤怼的恍惚中,那些高高在上的窗户离奇地转动起来,转成了一双嘲讽、奚落、践踏你的青白眼——傲慢而鄙夷的目光,如蘸了辣椒水的鞭子,将你抽得一丝不挂,将你的人格与尊严打得满地找牙……五脏六腑一阵阵痉挛,一阵阵绞痛。你想呕吐,想赌咒——“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
你觉得自己如同一只可怜的蚍蜉。现实与历史按它的逻辑一路冲锋陷阵,从来不会顾忌你这渺小个体的感受。你的愤怼,丝毫不影响高楼大厦们大块吃肉,大碗喝酒的胃口。故乡或者家族或者童年这些劳什子,也只是你在说疯话——作什么鸟愠色?严格说来,你这些不合时宜的鸡零狗碎思绪,对于城市化进程中的县城来说,就是一种伤风败俗。事实上你也太自私,太无聊——有什么资格要求一座城市停下发展的脚步,留下田坝、小河、黄桷树,满足你偶尔回乡一趟时,发思“古”幽情之一已私欲?
只是,你依然有凭吊故园的隐私权。点三柱香,燃一堆纸钱,突然惊怵祭谁跪谁?——母亲与婆与先祖,皆有墓有碑。而故园呢?失去了纯扑的田土、天然的小河、拙野的黄桷树,故园焉附?甚至连名字也丢失了——故园原来是由田坝子、何家湾、黄桷树水潭、椒坪河、爬海沟、凉水井这样一些小地名组合,并构成你童年活动的空间。现在,你不知道故园姓什名谁,故土情结又何所依?
“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天地之大,竟不存一祭之所。呜夫,只得于心灵旷野上点香燃烛,披头散发向苍天,为故乡招魂,为童年招魂,为黄桷树招魂——香烛纸钱,熏疼双目,烧灼心肺。
屈身下拜时,腰被硌了一下——是挎包中美国作家福纳克小说《喧哗与骚动》一书所硌。你突然就从心里冒出了一个问——福纳克若住进眼前这些楼房,有没有本事把这块“邮票大小的地方”,写成世界知名景点?(画作傅忠祺,图片部分来源网络)
作者介绍:
陈大刚,四川古蔺人,泸州市公安局退休,四川作家协会会员。曾在光明日报、中国青年报、四川文学等报刊杂志发文三百余篇。出版有《站立天地间》《对自己好点》《笔走大中国——一个人的国家地理》《笔走五大洲——一个中国人的世界观》四书。其中,旅游文化散文集《笔走大中国》与《笔走五大洲》两书,由茅盾文学奖及鲁迅文学奖得主、四川省作协主席阿来先生与著名作家、电视剧《雍正王朝》编剧罗强烈先生作序推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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