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涂拥组诗《带来一小片欢愉》简评
赵卫峰
时光的循环流动会让人有种珍惜感,这当然不够,这是人之常情;随着时针滴达而无奈感渐生或百感交集,这才可能开始了靠近唤作“诗”的东西;其实仍然还不够,必须诉诸有效的表达,那被称为“诗”的东西才能以具体文本的样子神秘而又坦然而出。涂拥就是这种对时间敏感又晓得如何表达的行吟者。
涂拥的拿手好戏,是将生命体验、生活经验融入到简洁到位的字里行间,让它们在你我看来似乎很熟悉,但又觉得总有什么或多或少的陌生感,这种技艺,当然非一日之功。看这首《在别院》,是说参加一个生日聚会,这种社交和友谊呈现流程谁不熟悉呢?但若有所思的诗人不仅是心不在焉,且并不那么“快乐”——
“生日相聚在别院/酒瓶变成了一个个空房间/我们坐进去,看桂花落下来/再把燃烧的蜡烛/吹灭,像吹掉/人世的一年又一年/假如就此作别/明年生日还定别院/我们重逢会不会像重生/一些花香在了别处/一些人再已不见”;在此,涂拥略去了饮酒吃蛋糕以及祝福语等众所皆知且可能陈规式的内容,只用吹烛即很好地暗示出其乐融融且有可视感的场景,而烛总要成灰总要熄灭,人生以年掐算,又一年矣!而有这样的幽叹还不够,接着是,明年今日,如何才能保证同样的朋友在同样的地方再见?时间最有情也最无情。这样的诗,短小而有气质,说过目不忘也不为过;比如,我读了,情不自禁了就会回想联想自己与别人的类似的情景来,且同感。
所以涂拥是那种不动声色的诗歌高手。他在一首诗里擅长舞剑又深谙锋藏,先行招数亦虚亦实,紧接着的招数亦实亦虚,二者通常结合圆润,让诗拙巧合力,恰到好处。
不动声色,也可谓有情而不滥溅,浓情而深入清出而不矫情。甚至涂拥连诗歌标题也是很日常很朴素不造作不故弄玄虚的。看《搬东西》,独居的老母亲唤儿去搬下东西,“父亲没有搬完的日子/我必须继续完成”,“我”已是父亲了,但是,在母亲面前,年过半百的我,仍然是一个小伙,也是——另一根拐杖!从这首,同样能看到,诗人多么熟悉和理解人情世情亲情,并真正懂得如何有效地把这些人皆有之的情感不动声色地地抒发出来。涂拥貌似简单的出招,实则并不简单。
一个混迹于人海的人最后成为一个与众不同的诗人,没有生活积累可能么?涂拥的诗作大都从生活中来再到生活中去,或说紧贴现实,这似乎老话,而我想表明的是,现实主义真的不是指题材而是指态度;包括对语言的态度,它来自诗人对其的悟会,以及在这运行过程里,能从感性到理性的自我提升。
从日常语言里积累着、挑选着合适的部分,再给予诗意的排列组合,点到为止,其实真不简单。日常性审美当然不意味着盲目的赞美或为审美而审美,涂拥看上去总是满面堆笑人畜无害式的表情,但从其诗我晓得他的动中之静,喜中之虑,他更能审丑。他始终是个明白人。有时,涂拥也会谐谑,如《过马路》(这标题仍然是“老实巴交”的),很有镜头感,也常见,似乎前两段就已将该诗完成了,但涂拥的招连招风格在此首里继续推进着,结尾段有点突然袭击,凭添了意外及戏剧性。这首诗,正好也说明,作为诗人的涂拥其实本来就是有趣之人。
有趣,以及每次均精心梳理的有日常生活意味的字词句段,以及得心应手的节奏,这就构成了涂拥诗歌的悦读感,而这些,也是涂拥诗歌的特色之一。像《新郊区》这首,也是不动声色地把岁月把人世变化转巧表达,让人不得不联想与反思。这类日常诗意的发现,其实表明涂拥的有趣且与众不同。
一个混迹于人间的人最后成为一个与众不同的诗人,他必须生活积累更必须超越生活才行。这似乎又是老话了,但是,在涂拥这儿,我却是喜欢和认可的,他的眼睛既是放大镜又是显微镜,他不仅是在生活中善于发现、捕捉和提炼诗意,且平凡普通的生活在他的笔下还可能凭添和自造诗意,以小见大,见微知著!这就难得。
对于语言的运用涂拥似乎坚持简扼直白方式,这体现出深沉情感与多样人生况味的因果,对于一个成熟的写作者,平铺直叙实则也是厚积薄发,感性叙事同时也是理性审视本身,所以我们常会从涂拥诗中同时狡黠与实诚、忧虑与豁然,悲与喜,以及暗讽、赞叹,它们或明或暗地巧妙地镶嵌交织,涂拥在处理它们时似乎又是温和甚至憨厚的,这让他对现实的关注与批判表面看去属于有感而发并不犀利,却如相声或小品,不是大刀挥舞而是用的袖剑甚至是针对,他的文本其实都是用心准备,与时代环境扣合紧密,也因此耐人寻味且可以复读。
涂拥并不完全属于一般网络上的所谓口语诗路线,他是有节制的有变化的,不像诸多年过半百的诗人还在用着声嘶力竭狂轰滥炸的语言暴力方式。我以为,语言之于诗人,越到后来,该是越发懂得精简节约和留白。其实,人生也该如此。
或许,在后来,种种旅游行吟后的“人生”不再是向“远方”的无限度拉长,和对所谓种种风景的掠影留影,而是高度的浓缩或阶段式凝望。涂拥的诗歌文本总的看小型短悍,也仿佛对经历经验的自觉的浓缩处理习惯。“酒”及“酒杯”也是涂拥诗里常见的字词,而天命之年已过,该饮的酒基本也就饮过了。于此,他拒绝了华丽字句的常规堆积,通常省略繁叶而留枝节,这不仅维持了语言相对的准确性,也保证了对题材的有效提炼和避免芜杂干扰,事实上这也反映出,诗人在对时间、空间和日常生活兼容的同时,亦能随时随地冷静地知晓自我所在,换言之,无论抒情于个体命运与记忆或叙事于生活现场与想像,涂拥的主体意识都是明确的。
这是一位乐于助人的诗人:置身人群,平易近人,始终努力于帮助我们指出现象背后肉眼看不见的东西;这同时又是一位写作成绩斐然的性情诗人,更是一位足踏实地的写作者,正如,他写道:“关于路,说得最多的一句:天堂有路/走得最多的却是地上的路……”(《迷路》);地上之路,也是尘世与现实之途,人生、人性、人间之路,也是“人道”,还是贯穿、串连和链接雅与俗的精神线索——涂拥式的写作对于当下诗歌之雅俗融洽,是有效、可取和值得充分肯定的。这可以是以后关于涂拥写作可以深入观察的方面。
相关链接
赵卫峰,白族,70后,诗人、诗评家,毕业于贵州民族学院历史系。2006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改革开放30周年“贵州十大影响力诗人”、贵州诗歌“三剑客”,贵州民族大学文学客座教授、贵州师范大学民族文学与文化中心特约研究员。曾获贵州省政府文艺奖、贵阳市哲学社会科学优秀成果奖、贵阳市政府文艺奖、贵州省专业文艺奖、贵州少数民族文学奖、贵州尹珍诗歌奖、贵州省青年作家突出贡献奖等。出版诗集、评论集、民族研究集等10余部,主编出版有《中国诗歌研究》《21世纪贵州诗歌档案》《高处的暗语·贵州诗歌》《诗歌杂志》《端午》诗歌读本等10余部文集选集。
原载《中国诗人》2020年第2卷